02书屋 > 清道夫女士 > 第八十章 兄弟

第八十章 兄弟


周日

徐行和林小琥谈完,出门的时候以为自己会马上给熊二宝打电话的,结果没有。

她慢悠悠上了车,回到天路继续开会,很着急,又完全不着急,那种感觉很奇妙,大概是中国人说近乡情怯,这四个字真是传神到极点。

渴望了那么长时间的事,临到要做,忽然又犹豫了,想要不断拖长那种期待,也想多做做心理准备,减缓直面时必然有的冲击,反复猜测结果,预支了好些无端端的伤感和甜蜜。

更何况,她想要等自己和季平安办完离婚,有一个确定的说法,否则到了熊二宝面前,她应该怎么说呢?像个渣男一样保证自己很快就会离吗?

徐行微妙地等待和盼望着,直到季平安起草了离婚协议,两人去了民政局,虽说接下来还有一个月冷静期,但看他们俩这十分冷静的样子,应该没什么波折了。

那一周星期天的下午,季平安带季繁循例去上溜冰课,徐行独自在家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最后按捺不住了,往手心猛击一拳,一路小跑到自己的小阁楼卧室里,拨通了熊二宝的电话。

铃声响,她的心跳也砰砰响,第一句话她没想好要说什么,也来不及想,但不管要说什么,她都相信熊二宝接得住。

始料未及的是,她的电话被挂断了,随即一条短信过来。

“不方便接电话,稍后与您联系。”

徐行把这条自动回复看了两遍,一股气堵在胸口卸不下去。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她干脆发了一条信息:“二宝,我家里的事情解决了,我想见你。”

等了十分钟熊二宝才有回复,仿佛天长地久。

什么都没说,发过来的是他的住址。

徐行猛跳起来,冲到门口又折返回房间,衣柜大门敞开,她一件件扒拉着,实木衣架互相碰撞叮当作响,她想找一件合适的衣服,可是怎么算合适?

绫罗绸缎三醋酸全棉聚酯纤维罗纹针织,赤橙黄绿黑白青蓝紫,没一件够美又够含蓄。

裙子,套装,上衣,裤子。

太长,太短,太正式,太暴露,太鲜艳,太低调,太新,太旧。

阁楼里的衣柜不如以前的衣帽间那么宽敞,她干脆把里面的衣服全推出来散在地板和床上,寄望于一眼看到如山织物中的真命天子。

她抓起一件看,丢下又抓另一件,脱了又穿,穿了又脱,胸口额头都出了毛毛汗,抹一把手心都是湿的,好不容易选中一件上衣,腿还光着呢,又猛然想起自己没化妆,她已经老了,不化妆能见人吗?能和熊二宝认识那些啵啵脆的年轻妹子们比美貌吗?

她抓着一条淡蓝色的铅笔裤,愣愣望着满地狼藉,而后穿回在家穿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就这么素着一张脸走出了门。

熊二宝住的地方她去过几次,一个典型的年轻男孩的住处,客厅里和卧室里都有游戏机,电脑的配置是专业电竞水准,洗手间外面有个健身角,挂着沙袋,摆着一架子哑铃,大部分的重量都能直接压死个把人。

其他都很简单,也干净,这在年轻男孩里就不多见了。

这可能是他和季平安最相似的地方。

她之前来都是陪二宝拿东西,待的时间不长,她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总觉得事事拘束,洗手间里坐着都怕没纸了无处寻摸,熊二宝笑她,说Ada姐你对舒适区的要求有点高啊。

当时只道是寻常。

徐行停了车,小跑着上了电梯,不断看屏幕上闪烁的楼层,总觉得慢,好慢,像巨大的蜗牛爬树一般,一个数字和另一个数字之间仿佛隔着一百公里。每次停下来有人进出,动作稍微迟缓一点,徐行都恨不得跺脚——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真的跺脚,只好紧紧抿着嘴唇,将自己无理的焦灼压在胸膛里。

终于到了,她按下了门铃,里面有人走过来了,她等着,并且下了决定,在看到熊二宝的瞬间要大哭一场,其他她什么都不想说,可以慢慢说,她现在想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大哭一场。

门开了。

面前是梁启豪,一如既往穿着灰色条纹的西装,白色衬衣领口扣得很整齐。

他对徐行的到来毫不惊讶,似乎在这里等的就是她。

徐行下意识往屋内看:“梁总?你怎么在这里??二宝呢。”

身后没有动静,应该没有其他人。

梁启豪侧身示意她进去:“我哥没在。”

徐行走进去,这间屋子空了,属于熊二宝的东西都不见了——游戏机,沙袋,哑铃,丢在沙发上的衣服和玄关处的运动鞋,剩下的是出租屋本来就有的那些家具,窗户紧闭,柚木地板上有薄薄一层灰尘。

梁启豪说:“我哥搬回家去住了,我爸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哥在家他比较安心。”

徐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梁总,信息是你回的?还是二宝回的。”

“他走开了一下,信息是我回的,信息记录我也删掉了。”

“什么意思?”

徐行皱起眉,“你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告诉我他不住这里了吗?”

梁启豪的声音永远那么稳定:“说来话长。”

他站在沙发和餐厅桌子的中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徐行在进门的地方等着,顺便瞥了一眼客厅中间的沙发。

普通的蓝色布艺沙发,三人位,对常人来说很宽了,对熊二宝来说完全不够,他说自己在家都是直接坐地上,否则只能在沙发上放半个屁股。

她来的时候两人在这个沙发上亲热过,她坐在熊二宝的腿上咬他的耳朵,脖子,鼻子,肩膀,有时轻,像小兽舔舐,有时重,会留下小小的牙印子,无论轻重,熊二宝都一直笑,双手笼着她的腰,那一刻世间一无所有,只剩下他温暖的气息与手臂环抱带来的安全感。

当时只道是寻常。

梁启豪打定了主意,说话了。“徐总,能麻烦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徐行说,说完就抿住了嘴唇,随即咽下去的一句话是:“二宝在那里吗?”

梁启豪说:“你跟我去就知道了,不远,也很安全,放心。”

徐行看了一眼窗外的朗朗乾坤,凡事强调安全,还真是梁启豪的本色。

既来之则安之,她点点头:“走吧。”

他们走出门,梁启豪的助理在电梯口接到他们又进了熊二宝的房间,几分钟之后出来汇报:“梁先生,里面没有任何遗漏的东西了。”

梁启豪点点头。

车就在下面等着,一辆平平无奇的路虎,和梁启豪的气质和财力都很不搭。

什么车跟他才搭呢?

徐行脑子里出现的答案是悍马,玻璃防弹那种。

助理坐前面,梁启豪和徐行坐后排,车门一关,和驾驶室之间就有深色隔板缓缓升起,隔音隔得一丝不苟,他系好了安全带,还检查了一下卡扣是否正常,然后看着徐行。

徐行不明所以:“怎么了?”

梁启豪说:“系安全带。”

表情语气都很认真。

“这辆车加固过,一般碰撞都能承受,但一旦发生严重的意外你没有系安全带,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还对此进行了精准的解释:“假设这辆车以60公里的速度行驶,实际上会更快一点,一旦遇到碰撞或急速刹车,冲击力可以达到二十五万牛顿。”

他看了徐行一眼,换了一个说法:“相当于13辆轿车大概25吨的重量压在一个人身上。”

徐行默默拉上了自己的安全带,梁启豪仍然目光炯炯盯着她,徐行不明就里,直到梁启豪伸手过来,把她身前扭曲的安全带拉正:“这样扭着更危险。”

梁总的悍马不在路上,在心上。

她由衷感叹:“梁总,你这么严谨念的是理科吧,你哥说你是学霸。”

梁启豪说:“工科,工作后在职又去读了一个土木学的博士。”

学土木学是为什么徐行暂且蒙在鼓里,但对他的好学徐行由衷敬佩,说:“二宝说他所有的营养都长了身体,而你都长了脑子。”

梁启豪微笑:“是这样。”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如果能选的话,我倒是更愿意像我哥。”

徐行说:“怎么说?”

梁启豪笑笑,这时候车子开动了,梁启豪说:“我坐车没有闲聊的习惯,徐总你自便。”往椅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徐行拿出手机,心神不宁地望着车窗外,她在想是不是应该再给熊二宝发一条信息,让他知道自己和他弟弟在一起,但思虑再三,她决定还是等一等。

梁启豪不是心血来潮之辈,他的葫芦里打的什么算盘,徐行猜不透,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观其变比较好。

车子上了快速路出市中心,经过桂景园又上了高速,前方的指示牌上出现了近郊区域的名字,他们已经远离西京。

一小时零十分钟后,路虎下了高速,沿着一条国道继续往前开,十五分钟后,开上了一条山道,蜿蜒几次,停在了一道大门前。

长乐园。

长乐园是一个墓园。

长乐园也是一个产业集团的名字,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养老丧葬业巨头,旗下有墓园,殡仪馆,养老院,高端临终护理。

季平安为他家的太奶奶找过长乐的养老院,结果老人死活不去,不去就不去吧,请了保姆在家全天候照顾着,九十三岁无疾而终,墓地也是去长乐买的。

2.5x3.1大小的墓地,三十多万,幸好子女多,凑一凑还是买了,季平安小时候和太奶奶一起生活过,有感情,也出了一份钱,还跟徐行说,等自己将来死了,务必不要埋这么贵,钱留给季繁干啥不好,烧成骨灰什么地方扬一扬就是了。

梁启豪领着徐行进了长乐园大门,绕过门后的青山白水影壁,眼前一条蜿蜒的青石大道绕山而上,两侧松柏参天,沿路每隔一百多米就有一条支路通往墓地,整个墓园宛如半个太阳,山顶是中心,一圈圈往下辐射宛如梯田,层层往下均衡地铺开就是墓地,无数白色墓碑整齐地排列于山腰之间,衬托青山绿树,肃穆旷远。

死亡非常安静,墓园里人很少,偶尔才能听到某处传来哭声,穿着土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不时从支路冒出头来,手里往往拿着长钳子和垃圾筐,难怪墓园里没有任何垃圾,人为的不说了,树叶都见不到半片。

“死者到这里最后下葬的时候,往往家属都已经哭得累了,如果是老人,哭的人更少,只有失去孩子的家庭,随时随地都在哭喊,可能一生都无法释怀。”

梁启豪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说。

徐行有点迷惑,她倒不太忌讳墓地,尤其是公墓,但专程到这里来散步也实在太奇怪了。

“梁总,你是顺道来吊唁亲友吗?”

梁启豪对她笑笑:“我大伯确实是葬在这里,就在刚刚过去那一排的第七号,但我今天不是来看他的。”

他们说话间走到了山道折弯之处,清风徐来,路边有一道木制的平台伸出路外,上面搭了一个八角亭,摆了桌椅供人休息,旁边还贴心地设了一个饮用水台。

梁启豪驻足,徐行以为他想在那亭子里坐下,结果他自言自语:“说了这个地方停留不安全,为什么还留着这个亭子?”

徐行不明就里:“这里还好吧?没有车进来,台子看起来也建得很结实。”

梁启豪说:“不是车和台子的问题。”

他示意徐行跟他过去,走进亭子,距离栏杆起码还有一米他就停下来了,往前伸了伸脖子:“你往下看。”

徐行看了一眼,亭子下原来并非想象中的野地,而是顺着山坡往下修了一道窄窄的石梯,颇为陡峭,宽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没有扶手,直通到下一层墓地,两侧灌木浓绿,摇曳生姿。

她说:“这条路有什么特别吗?”

“景色很好。”

徐行说:“景色好应该是件好事吧?”

梁启豪说:“因为美无非是可怕的起始,我们尚可承受?”

徐行说:“啥?”

心想好好地怎么念起经来了呢。

梁启豪说:“里尔克的诗,徐总不读诗吗?”

徐行叹口气:“我和你哥合得来,你觉得我们俩哪个像爱读诗的。”

梁启豪笑起来:“说得是。”

他回到刚才谈论的话题:“这个亭子建在这里,自然有人会进来歇脚,歇脚的时候往下一看有条路,风景还很好,就会想要下去走走,一旦下去走走,这个地形地势,就很有可能摔跤,摔跤的后果就可大可小了。”

梁总的悍马确实在心中。

他们走出亭子,继续往山上漫步,徐行随手掐了路边一片草叶,在鼻尖轻嗅,若有所思,走出几分钟后,她说:“你刚刚说,你早说了这里不安全,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亭子,对吧。”

“是的。”

徐行扭头看他一眼,梁启豪正在专心走路,他走路和开车一样,视线始终保持在前方。

“能不能问一声,这是跟谁说的?”

“这里的总经理姓查,就是金庸本家那个查。”

“梁总知交遍天下啊,难怪二宝说他不认识的人你都认识,他没有的资源你都有。”

她说得顺嘴,紧接着就是一惊。

他总在她脑海,哪怕是她以为没有的时候。

不过,她的注意力马上又回到了和梁启豪的对话上,因为他回答:“长乐园就是我家的。”

徐行始料未及:“是吗?”

于是梁启豪家的财富和低调都有了充分的解释,做丧葬业的人无论多么成功,仿佛都不太适合出来自我推销,也不适合在大众之中当作典范宣传。

徐行说:“做这个生意的人不多见。”

梁启豪说:“是不多见,我们家从清朝光绪年间就一直做白事生意,到现在已经五代人,改革开放之前规模比较小,主要是葬礼礼仪,棺木奠仪,给大户人家做风水堪舆,家庭墓园的设计管理之类的,九十年代这个行业也开放了,我们就开始做殡仪馆以及连锁公墓的开发和运营。”

他娓娓道来,其认真程度宛如在对重要客户宣讲。

“五年前我们还引入了养老院产品作为配套,全国大概有三十多个大型墓园,超过一百家高端养老院,都是我们控股的,这两年往东南亚和东欧南欧也做了一些拓展,业务一直还行。”

他对徐行笑笑:“死亡是一种刚需。”

徐行想起第一次去熊二宝家吃饭的时候,在桌上听到梁启豪和他父亲谈论地产开发,现在才知道开发的是墓地,一样要从政府拿地,做设计,做配套,验收拿资质,销售,物业管理一条龙。

只不过其他地产项目落地后入住的是生人,他们服务的是死者。

徐行忽然对他的凡事谨慎有了新的理解,假如说医院里能见到生老病死的不同阶段,死的悲哀好歹还有生的喜悦来冲淡,病的无奈能得到痊愈的救赎,那殡葬业所指向的就无非是告别。

其中很多告别本来可以不发生,或在很多年后才会发生。

人间的意外,每一个都令人难以承受。

她转过念头,说:“梁总,我不太了解这个行业,和其他行业相比,是容易做一些还是难一些。”这句话是回应话题,也是真心不解。

梁启豪说:“有好做的时候,也有不好做的时候,不过,我们这个生意和其他行业最大的不同,是禁忌或者说忌讳特别多。”

徐行说:“比如说?”

梁启豪看看她,沉吟了一下才说:“比如说,我们家族的每一代,不管生了多少孩子,都只能有一个人出来接家业,其他人做自己的事,该干嘛干嘛,读书的费用家族会负担,出来工作会有一笔安家费,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继承权,打官司也没有用,家族的律师早就提前做好了安排。”

徐行从来没听过这种事,她所接触的家族生意多是父子兄弟甚至亲戚朋友齐上阵,除非规模特别大已经高度组织化运营的,否则关键岗位很多都沾亲带故。

这在现代管理理论里常被诟病,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如果说经验和资历相差不那么悬殊,交给自己人做的沟通成本和协作成本其实比用外人更低,而且也更稳定,在创业之初未必是坏事。

于是又难免想起熊二宝好几次说过——

“家里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他们有钱,跟我们没关系。”

她脱口而出:“所以这一代是你接生意?跟二宝没关系?”

梁启豪说:“是这样。”

徐行说:“二宝没意见吗?”

梁启豪轻柔地笑了:“没意见。”

他补充了一句:“你觉得他会喜欢丧葬业这种事情吗?”

他说得有道理,但徐行想到熊二宝为了拳馆的资金焦头烂额,又有点代他不平:“不接手生意没什么,也不能分享财产,这对他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梁启豪平静地说:“这样安排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刚才我说,我们这个行业,特别多禁忌或者说忌讳。”

梁启豪顿了顿,“我们家的禁忌就是,家族传承接管生意那个人,必然早死或出意外,上面四代都没有活过五十岁,我和我哥哥是第五代。”

徐行吃了一惊,又马上想起梁启豪和熊二宝的父亲,“你父亲不是好好的吗?”

“上一代接产业的人是我大伯,四十七岁重病去世,没有孩子,这一代是我。”

他的声音里猛然就多了一抹不安。

“我父亲在大伯去世之前是做租车公司的,小买卖,挺辛苦,但一直身体很好,我大伯去世后他担心我应付不来,一定要参与家里的生意,就病了好几次,这一次中风特别严重,主动脉夹层破裂,差点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忧心溢于言表:“怎么说呢,就很难解释。”

徐行难以置信:“梁总,你没去研究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吗?不可能真的是宿命吧”

别的她不知道,梁启豪可不像是认命的人。

梁启豪的答复是他真的研究过,甚至还请了民俗风水和道家的专家参与研究,很认真地把这个当成一个课题,尽管结论差强人意。

照专家们的说法,这种绵延几代的现象可能是某种基因问题加筛选偏差,梁家会被选中接管自己白事产业的孩子往往都特别聪明,意志坚定,做什么事都很执着,与此同时上帝开了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所以这个人身体就不会好。

身体不好,做生意要操劳,压力大,自然更不好,恶性循环。

再有,中国旧社会一直到九十年代都是土葬,尸体没有冷冻措施,葬礼流程又很长,露天停三天七天甚至一个月都有,做白事生意的人必须亲力亲为,会不断接触去世的人,如果死者有传染病,或者尸体已经腐败出现瘟疫,那难免被感染。

短命可能是命运,也可能只是遭遇使然。

徐行觉得这些分析结果很有道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两兄弟还继续这个传统?”

梁启豪想了想,说:“两个原因,第一是我父亲对此笃信不疑,尤其是生病之后,而且我们家族的规矩都用法律文书规定了下来的,我爸爸不支持的话,我很难随意改变。”

他无奈地摇摇头,随即放低了声调,“第二,徐总,你我都只是凡人,人怎么可能洞悉命运呢?只能尽人事。”

很诚恳,又略有些哀伤。

那些九宫八卦的住所设计,五行的互相克制,露台上装的高大石头栏杆处处防备意外,出一趟差要动用专业安保的谨慎。

从尊重玄学到减低概率,莫不是尽人事。

即便如此,又谁能知道天命呢?

他叹口气:“万一我把我哥拉进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去哪里找后悔药?不如还是自己顶着。”

徐行垂下头,说:“二宝知道这些吧,他会不会觉得你父母偏心,什么都不给他。”

他们俩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在青石路面上轻响,梁启豪久久没有回答,徐行等了一阵,扭头看见梁启豪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微笑,怪有趣地看你这她。

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

“徐总,你洞悉人心,却看不出来我父母偏心的是我和我哥哥中的哪一个吗?”

徐行一愣。

她毕竟有孩子,想到季繁的一秒,徐行就明白了梁启豪的意思。

你有孩子,你就会祈祷,你祈祷命运对她公平,慷慨,偏爱,你划下了谈判的底线是健康安全,长命百岁,在这条底线之上是无垠的世界,一百万种可能,就像建在岩石上的城堡,种在厚土之中的巨树,能一寸寸向上向外延展,得到更多,变得更好。

然而底线始终在那里。

哪个真心当父母的,会亲手破坏这条底线,去换取所谓的富贵前途?

徐行做不出来。

两个孩子中,父母给被爱得比较多的那个划下了底线,把几代人都已经遭遇过的风险尽可能挡在了他的命运之外。

而另一个,则身不由己被抛入了伴随着诅咒的无常,自求多福。

财富,对家族生意的掌控力,身份地位,这些都只是补偿,要知道人生除死无大事。

梁启豪知道徐行懂得自己的意思,他瘦弱的身躯沐浴在温柔的天光里,灰尘在他的侧影处飞舞,他这一刻是认命的。

徐行叹口气:“如果是这样,那你呢,梁总,你不怨恨吗?”

梁启豪摇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嘴很欠,又不服输,经常招惹我根本惹不起的人。”

“是的。”

“有一次我下晚自习,被人堵了,几个小混混拿着水果刀来追我,我慌不择路,钻围墙洞进了一个废弃工地,掉进了一口空井里,摔得昏迷了过去。”

“那个地方很偏僻,那会儿也没监控,我大声喊喊到喉咙嘶哑出血,外面也听不到,家里人报了警,很多人出来找我,找了一天一夜,最后都放弃了。”

“只有我哥没放弃,他不去上学,不吃不喝,揪着那几个小混混打了一顿之后,再顺着我逃跑的路线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去搜,三天之后找到了我。”

梁启豪凝重地说,“如果命运是我们兄弟之中有一个早死,我更合适,毕竟我哥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然后飞快补充了一句:“当然,大家都好好活着比较好。”

徐行说:“那是。”

不知道为什么,眼角有些热。

他们说到这里,盘山的青石道已经来到了尽头,也是这座山的山顶,墓园的中心处。

占据山顶的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园林,没有门,花木扶疏的园中起了一排古色古香的暗红色房屋,以回廊环绕连接,正门入口处挂着牌子:长乐园墓园管理处。

有工作人员和顾客进进出出,人不少,但仍然非常安静,人们说话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压低声音。

有两个穿着工作人员制服的人向他们跑过来:“梁总。”毕恭毕敬:“会议室帮您准备好了,请从这边走。”

徐行有点无奈:“这么隆重吗,走走挺好还安排了个会?”

梁启豪一本正经说:“本来没有的,但天气预报说下午四点左右会下雨,”他抬头看看天,确实天色忽然有点阴沉了,东边日色西边雨意,说:“我不喜欢淋雨,淋了雨抵抗力下降,就很容易生病。”

他带徐行进了管理处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接待室,室内色调很暗,黑胡桃木的椅子桌子,灰地毯灰窗帘,除了墙壁是白色的,没有任何明亮活泼的设计元素,更没有任何装饰,朴实而且肃穆,一进来感觉说话都要压低声音,否则就好像会冒犯谁似的。

梁启豪坐下之后示意其他人出去:“让查总忙他的,不用过来,我说几句话就走了。”

工作人员答应着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徐行双手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他,说:“梁总,我现在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了,也知道为什么二宝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弟弟却要为钱发愁了,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我这些呢。”

梁启豪清了清嗓子。

任何人,说话之前如果清嗓子,都表示他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或者为什么事感到为难。

“徐总,许小姐,要结婚的对象,是我们家二宝。”

徐行听见了每个字。

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理解和领会。

许小姐,是谁?你们家二宝?结婚?结什么婚?

她死死盯住梁启豪,好像在分辨对方使用的到底是何种语言,为何如此晦涩难明。

最后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下意识地说:“怎么可能。”

梁启豪端端正正地坐着,说:“徐总,我知道你在天路帮张总的女儿工作,你没入职之前我就知道了,张总问过我的意见,我投了赞成票,他们结婚的计划,则是你和二宝分开之后,我去跟张总提起的,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找他。”

徐行的喉咙发紧:“你什么意思?”

这短短几句话里有太多谜团——

既然梁启豪是做殡葬业的,为什么做连锁投资和孵化的天路老板要问他的意见?

他只是熊二宝的双胞胎兄弟,为什么能左右他的婚姻大事,以及许青苗的婚姻大事。

因为:

“我是长乐园的实控人,而长乐园是四象的四个创始人股东之一。”

梁启豪问徐行:“你听说过四象吗?”

徐行听说过,郭马克当初给她做的功课,此刻每一个字都派上了用场。

“我们是四象中的玄武一支,玄武镇北方,北方属阴,人死后归北,和殡葬业暗合。”

这个词一出来,所有关系就如同被阳光照亮,从阴影中现形,清清楚楚地关联在了一起。

“我们也是天路最早的投资人,那个看了张略总一年德州扑克比赛,然后给钱给他二次创业的人,就是我大伯。”

徐行发出短促的惊呼声,完全身不由己。

“那个对赌协议,也是你们和天路签的。”

“是的。”

外面天色非常突兀地暗沉了下来,大雨即将倾泻。

徐行忽然激动起来,“你完全有权力取消对赌协议,对吗?明明张总生病了,苗苗是个小姑娘,他们不可能完得成这个协议目标的。”

梁启豪说:“我知道。”

他对徐行微笑,笑容像一个凉了的水煮鸡蛋,凉且淡,并没有任何欢乐之意。

“在商言商,徐总,他们完成了协议,我可以用很高的价格退出,落袋为安,完不成的话,我坦白跟你说吧,我本来就一直都想把天路的控股权拿到手,现在正是我最好的机会,我为什么要取消?”

徐行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在商言商。

“那结婚呢,结婚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熊二宝和青苗结婚,你就愿意取消对赌协议?”

梁启豪的笑容更深,可是也更令人心里发紧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至理名言——“因为婚姻是一种财产关系。”

徐行哑然。

“他们的婚姻会同步配合财产协议,天路是许小姐的,也就是二宝的,如果是二宝的,那我就不必拿回来了,用这个方法能让他分到家族的财产,我比谁都高兴。”

他举起手来看自己的无名指,上面戴了一个黄金素戒,应该是他的结婚戒指。

“我哥哥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凝视着徐行:“也许超过你的想象。”

徐行干笑了一声,千言万语在胸中冲荡,可惜没有哪句话适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沉默良久之后,她只问出一句:“你需要我做什么?”

梁启豪很显然一直在等着这个问题,他马上就给了答案,条理清晰,一丝不苟。

“你不要再去找我哥哥,徐总,这就是一个三赢的局面。我取消对赌协议,用原始价格让出自己的股份,张总和他的女儿就能轻松保住自己的公司,二宝唾手可得半个天路,这家公司本身就是做连锁的,现金流很好,他的拳馆立刻可以起死回生,不至于破产欠债。”

他提醒徐行:“你知道二宝那两个合作伙伴是输不起的。二宝也不希望他们输。”

徐行低下了头。

三赢。

“只要二宝得到财产,就算是你也赢了,是这个意思吧?”

徐行分辨不出来自己是不是在讽刺:“兄弟情深啊。”

梁启豪摇摇头:“不是的徐总。”

“我所说的并非我自己。”

他凝视徐行,毫无造作:“我说的是你。”

“你这么能干,许小姐又极其信任你,天路能给你带来的职业前途无可限量,名利双收只是时间问题,你和二宝之间的过往,我不会告诉张总或者许小姐,以及天路的任何人。”

梁启豪发出的是灵魂拷问。

“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他望了望窗外,雨下起来了。

“只要你不再找二宝,你就是第三个赢家。”

车子开出长乐园的停车场,一路无话。

梁启豪把徐行送到了桂景园,和她点头告别,黑色路虎以成熟稳重绝不超速的姿态远去。

雨停了,她站在小区门前,徒劳地遥望前方,内心仍有雷鸣。

三赢,甚至四赢的局面——

玄武拿回原始投资,熊二宝通过联姻拿到了自己做事业需要的资金,为合作伙伴尽到了责任,梁启豪照顾了兄弟又不触犯家族的禁忌。

张略和许青苗保住了天路。

而她徐行呢?

不但就此能卸下完成对赌协议的重担,还如梁启豪所说,在许青苗的绝对信任之下,轻轻松松当她的副总。

她重回名利场,不会有人还在意她身上曾经背负过的丑闻。

季繁将崇拜她,季平安会仰望她,父母亲戚会交口称赞她有出息,“几岁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家的姑娘,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如此逆袭,多少也算得上一个好故事了吧,新朋旧友都必然要道一声难得,道一句佩服。

季平安的话回荡在她耳边:“小行,你一生最重视的不就是赢吗?”

大家都赢,皆大欢喜。

谁想拦,想必也拦不住。

她最后问梁启豪的一个问题是:“二宝呢,他愿意结这个婚吗?”

梁启豪说的是:“他会愿意的。”

“为什么?他喜欢苗苗吗?”

梁启豪思考了一会儿,慢慢说:“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徐行想到这里,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撞到了从旁边车道进小区的车,司机嗔怒地按着喇叭,从驾驶室里喊:“看路啊。”

她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心里想,自己的路在哪儿呢。


  (https://www.02ssw.cc/5031_5031934/43973414.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