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小时后
十点出头,徐行把许青苗带回了家,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看着她洗漱,安顿在了阁楼客房里。
季繁穿着睡衣,光着脚,抱着自己的小狐狸公仔,从她们进门开始就寸步不离跟着许青苗,直到她吃了一颗徐行给的助眠药沉沉睡着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季繁问妈妈:“苗苗老师怎么了,生病了吗?”
徐行不知道怎么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自杀的概念,只好说:“是的,她不舒服,所以妈妈把她接过来休息。”
季繁庄严地点点头:“生病了要吃药。”
徐行摸着她的小脑袋,说:“是啊,繁繁最乖了,知道生病要吃药。”心里想的是,心病能吃什么药呢?对症就够难的了。
季繁走了几步,又问她:“妈咪,你会对苗苗老师好吗?”
徐行说:“会的,她是你的老师啊。”
季繁追问:“会像对爸爸一样好吗?”
徐行失笑:“那不太可能,爸爸和宝宝是妈咪最爱的人啊,其他人不可能比得上的。”
季繁说:“姑姑也比不上吗?”“比不上。”
“三表舅也比不上吗?”“比不上。”
“李阿姨也比不上吗?”李阿姨是他们家的钟点工,每天上午十点来,下午六点走。
徐行说:“也比不上。”
“外婆也比不上吗?”季繁抬头望着徐行,“外婆是你的妈咪哟。”
徐行这次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外婆比得上爸爸,但是比不上你。”
她蹲下来抱着季繁亲,说:“你是我的最爱。”
她的发梢飞到了季繁鼻子里,小孩儿怪可爱地打了个大喷嚏,咯咯笑着举起手里的小狐狸:“胡汉三是我的最爱。”
徐行叹口气,喃喃自语:“这事儿胡汉三知道吗。”
当初季平安为什么要同意给公仔取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啊?完全是个大错误!
徐行家是一个联排别墅,两层半,有个阁楼算半层,顶上有露台,楼下有地下室,小区名叫桂景园,离市中心稍远但环境很好,高层和别墅混居,住的都是小企业主,大企业高管或者专业人士。
小区里沿路种了很多桂花树,一到秋天,异香涌动,桂景园实至名归。
徐行和季平安的主卧跟季繁的儿童房相邻,都在二楼,一楼有间客房,阁楼也算一个小客房,两家亲戚轮流来足够住了,尽管徐行完全不欢迎任何亲戚——自家的和季平安家的待遇基本一样。
房子是徐行看中的,当时一算价格,远超出她和季平安的经济能力,两人商量了又商量,季平安觉得压力太大,难得地对徐行的想法有异议,但拗不过徐行,最后两人还是咬着牙买下来了。
徐行要买豪宅的理由很简单:人是虚荣的,你穿什么,你就是什么,你住哪里,就是什么层次的人,她想要结交的人在和她建立信任关系之前,会想知道她的私人情况如何,而房子是向人证明自己实力和价值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为了买房子凑首付,徐行半哄半逼,让季平安卖掉了婚前父母给他在平洲买的一个市中心小公寓,二老对此大为不满。
季家父母是平洲人,平洲只是一个准二线城市,但两人一个是公务员,一个以前在银行,多少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什么是婚前财产,什么是夫妻共同财产。
婚前买的房子是儿子自己的,卖掉之后再买的万一两人不好了,明摆着季平安就是冤大头。
季妈妈对此尤其不忿,于是老嘀咕这事儿,节日生日过年,只要儿子媳妇来了,明明有外人,她还是情不自禁要嘀咕,几次之后徐行动了气,一次中秋节一大家子人聚会的时候,她锣对锣鼓对鼓地说了重话:“妈,平安卖了房子没错,但新房子首付我也跟家里人借了钱,房贷还是我在还着的,大家的付出差不多,你要是不放心,那这样,万一将来我跟你儿子离婚,这房子归他,我一点都不要行不行?”
她平常做得到尊老爱幼不失礼,咄咄逼人起来却也半点不给人留面子,一屋子的人一时间没有敢接话的,徐行虎着脸,盯着老公开炮,说:“季平安,你起来说句话,你要是觉得行,我让律师写个协议明天去公证。”
季平安坐着喝他的茶,不答话,不生气,但也不劝架,看着老娘和老婆针锋相对,事不关己似的,最后是季爸爸出来打圆场:“小夫妻要是好,分什么你我,我和你妈几十年夫妻都没有你我,这些见外的话都不说了,不说了。”
徐行不依不饶:“爸,你这话显得好像是我占了便宜还卖乖,非要分你我,就说占便宜,也是你们家季平安占便宜,你问问他,我们家谁挣钱多,谁花钱多?”
季平安这下有反应了,他端正地坐着,抬起头,放下茶杯清清嗓子,说:“小行多。”语调平和而公平,是一个孝子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那种公平。
季妈妈拂袖而去,之后都不怎么爱和徐行说话,幸好没在一起生活,过年过节敷衍几天还是容易的,季平安也就再不提接家里人来一起住的话,对徐行来说简直算是一种因祸得福。
过了几年,徐行鼓动季平安从公立医院跳出来自己开诊所,刚好一线城市的地产价格大涨,她找了银行的朋友,用自己工作室做了一个经营贷,把桂景园房子抵押了,一下筹集了创业的大半资金所需交给老公,季平安本来还在犹犹豫豫,这下霸王硬上弓,不得不创业了。
他出来后其实诊所生意很不错,但家里老人知道后更不高兴,觉得儿子原来在公立医院那么稳定,出来冒风险是徐行害了他,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亲戚朋友面前不断蛐蛐徐行独断专行爱慕虚荣,季平安两头受气,有苦难言,徐行就装作不知道。
这会儿徐行把季繁哄睡下,自己回到卧室,屋里窗帘都拉上了,只开一半灯,窗边的精油扩香器向外挥送氤氲茶花香。
她和季平安都喜欢这个卧室,四十多平米带洗手间,装修的时候特意分了动静区,用不到顶的空心墙隔开半开放的书房和睡房,灯的动线设计煞费苦心,兼顾审美和实用,有时候徐行赶活儿,有时候季平安贪看球赛,都能待在卧室又不打扰另一半,彼此听着呼吸声便觉得在陪伴。
家具里挑了又挑的是那张床,徐行觉得床重要,休息是一码事,恋爱和新婚时两人又恨不得整天在床上——即使明见万里如徐行,也以为那时候的甜蜜痴缠能延续很久很久。
她进门的时候季平安已经洗漱完毕,万事俱备,半躺在床上看睡前书,他的睡衣就是一件全棉的大白色T恤,拳击手四角短裤,宽宽松松主打一个舒服,人瘦瘦的很精神。
什么叫男人至死是少年,就是到死的时候都没肚腩,其他都是胡扯。
毕竟没有哪个少年大腹便便。
没肌肉都算了,不是谁都爱锻炼。
有肚子是万万不行的。
徐行对男人的外表要求说高不高,尤其是对季平安就这一个,简单粗暴。
还好,他一直贯彻得很到位。
今天他洗过头没吹,额发贴在脸边湿漉漉的,显得人眉黑眼亮,脸庞清俊,嘴唇尤其美,徐行常常看见他就想亲上去,那简直不是一个牙医该有的样子——女病人躺在椅子上对他春心动了怎么办。
季平安每每就说:“牙医都要戴面罩口罩,病人还戴着墨镜等拔牙,血盆大口张开,我见牙不见眼,根本没有春心这回事。”
徐行还问他,见牙不见眼是这么解释的吗?
此刻季平安放下书问:“小许怎么样?还好吗?”
徐行把许青苗接回家,季平安在大门口打个招呼就走了,没去单独问候。
他这方面有一点儿洁癖,在诊所和女员工谈话,摄像头开着,门开着,家里和保姆家庭教师打交道,季繁或者徐行不在场他就不在场。
徐行脱下外套坐到床边的扶手椅上,忽然之间累得好像要全身散架似的,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这才回答老公的问题。
“还行,人有点恍恍惚惚的,休息几天,估计后续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季平安的眼神回到书上,说:“联系她家里人来接她吧,就算不休学,请几天假总是可以的,出这么大的事儿,最好有人陪着。”
徐行摩擦着自己的额头眼睛脸颊,掌心黏黏的,说:“恐怕没戏。”
“怎么呢?”
“你不记得了?她是河南乡下的,父母以前是农民,现在在镇子上做一点小生意,外面的事根本不懂,跟他们说女儿想自杀赶紧接回去,不是要吓死他们。”
季平安把书拿下来盖在肚子上,想了想,说:“话说,这姑娘怎么了?什么坎儿这么大,要一死了之?”
徐行不假思索:“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想活,要么是人际关系的问题,要么是债务堆积,要么就是得了大病治不了,基本没别的。”
季平安一个星期见许青苗好几回,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她就是有点瘦,应该没什么病,欠债什么的更不可能吧,她信用卡好像都不用。”
徐行同意:“要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那大概率就是人际关系问题了。”
她经验丰富:“越内向的孩子,和人交往的问题就越严重,不过,我们也认识她这么久了,没觉得她跟人相处有什么大问题啊,除了不爱说话,其他都挺靠谱。”
她自己在那儿猜:“是不是我们对她不错,比较好相处,所以她在这里比较正常。”
季平安从书本上方看她:“徐总,从外人的角度看,你可不怎么好相处,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哈。”
徐行起身拍他一下:“胡扯,我这么平易近人,温良恭俭让。”
季平安笑:“是是是,对对对。”
三重肯定得否定,汉语博大精深。
他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你说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什么意思。”
“不是说女孩子一谈恋爱情绪波动就比较大吗?”
徐行说有道理,一面站起来伸个懒腰,感觉后背隐隐作痛,于是阶段性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等她平静一点了我来问问,看她愿不愿意说吧。”
她走到床头摸了摸老公的脸,说:“你先睡吧,我还要看一下工作邮件。”
季平安拉着她的手顺势亲了亲,亲完想起来了:“洗手没?”徐行笑着拍他两下,去浴室了。
徐行在浴室里养了一盆绿萝,一盆龟背竹,都养得很好,她平常忙,几乎什么家务事都不做,唯独两盆植物从不假手于人,该浇水浇水,该翻盆翻盆,该剪枝剪枝,很上心。
打开淋浴等水热的功夫,她反手拉开七分袖直身裙的拉链,脱到一半看了一眼落地镜,再前后转了一圈,惊得睁大了眼睛:
身前从胸口往下到肚子,背后从肩胛骨下到背,一大片一大片淤青,还有血迹若隐若现,毕竟先是撞到栏杆上,再摔到地上,虽说没有伤到骨头,肌肉软组织挫伤还是很严重的。
她弯起手臂想要细看,一拉扯就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再摸裙摆,指尖湿漉漉的,衣服里外竟然都被汗水沁湿了,徐行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在西京大桥上其实何等紧张——
如果季繁没有及时联系她;
如果她反应稍微慢一点;
如果祖儿没在身边,没做到快速锁定许青苗所在的地点;
如果消防员晚来半分钟甚至十秒;
现在阁楼上那个活生生的好女孩,就变成了一具即将被江水泡烂的尸体。
一层层后怕的鸡皮疙瘩仍从背上炸出来,迅速蔓延到徐行的手臂和腿上,她的手拿不住东西,一颗心像大闸蟹被草绳捆绑着,沉甸甸的难以舒展。
也许是心有灵犀,季平安在外面喊起来:“老婆啊,让小许一个人待着没事吗?”
徐行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有一张当女人略嫌硬朗,当男人又太妩媚的脸,那句话怎么说的,可盐可甜,看对方是谁,看她心情。
“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掌权之相啊。”
她和季平安要结婚的时候去季家见父母,季平安的祖父当时还在,看到她发出这样的赞叹。
徐行后来经常和季平安拿这句话逗乐,举凡两个人意见不合就抬出来——“老爷子说的我掌权,你就从了我吧。”
她垂下眼睑,担心了大概一瞬间,出声回应:“那没办法,随她去吧。”
徐行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水开到最热,洗完马上裹了厚浴衣,房间是26度,很舒服,她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却不断打寒战,这可相当的不妙。
徐行祈祷着自己不要生病,一看季平安已经歪在床头睡着了,她把阅读灯关上,到卧室另一头空心墙后的书桌前坐下,从自己外套里拿出了许青苗的手机。
许青苗不知道手机在徐行这里,从桥上下来,上车,一直到睡下,她恍惚而抽离,根本没注意到手机在不在。
徐行决定不告诉她。
一个好好的姑娘,温存,倔强,努力,千辛万苦读到了博士,是自己和家人唯一的希望,突然跑去跳江。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寻死觅活,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徐行需要知道这个原因,否则无从着手解决问题。
更好的方法,最好的方法,也许是耐心等着。
等到许青苗缓过神来,等到她愿意倾诉,一五一十说出来龙去脉。
只是徐行一向来不喜欢等。
等就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谁也不知道等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叫人后悔莫及的事。
因为对人太有经验了,徐行也从不相信一个人的说法能代表全部真相。
人人都有软肋,
人人都有欲望。
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人人都会说谎。
许青苗的手机是个低配小米,从她来徐家当老师就在用,保护得很好,仔细贴了膜,装了一个透明的保护壳,壳里贴一张学校食堂的饭卡。
屏幕解锁需要密码,这难不倒徐行,她知道密码。
许青苗在她面前解过几次锁查信息查邮件,丝毫没有遮拦——她涉世未深,对人没有一点防备。
她的微信联系人一百来个,看名字大部分应该都是亲戚和同学,置顶的联系人有一个工作群,一个家人群,还有四个个人账号。
妈妈,张教授,季繁。
季繁的名字置顶,徐行多少有一点意外,等打开两人的聊天记录就更惊讶了。
从第一天和季繁加好友到现在,许青苗保留了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她们原来经常都聊天,不仅仅聊功课,季繁还跟许青苗分享自己吃了什么,对老师的看法,甚至拉了几次臭臭,哭鼻子了是因为什么,大部分是语音,童声絮絮,巨细无遗,有些小事情季繁会告诉许青苗,徐行却没有半点印象。
许青苗大多数时候都秒回,实在耽误了也会过后第一时间解释:老师在上课,对不起迟复了,和她对徐行的态度一样认真。
她给季繁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
繁繁,苗苗老师走了,以后不会再来了,你要乖。
万一许青苗今晚跳下去了,如此突兀暴烈的生死离别,季繁要怎么去面对?
徐行不敢想。
她定了定神,又打开了许青苗和她妈妈的对话记录,和大部分正常母女一样,对话简单,温存平淡,基本都是谈论彼此的衣食住行——
早点睡,吃了吗,在干啥。
许青苗妈妈发的大部分信息都是语音,偶尔笨拙地发一个表示亲爱的花花表情包,或者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的照片,她应该不太会用自拍,角度总是有点奇怪,可是每张照片都在努力笑着,也许是希望女儿看到也开心。
温柔淳朴的妈妈,在孩子小的时候能当擎天柱,遮阳伞。
等孩子大了之后遇到问题,因为实在超乎她的眼界与想象,她就再无能为力了。
每个月一号,是许青苗学校发补助的日子,每个月十五号,是徐行给她发补课费的日子。
她总会选其中一个日子转一些钱给母亲,多的时候一两千,少的时候几百。
有时候妈妈很久很久都不收,直到转账过期,许青苗什么都不说,又重新发起转账。
她去死之前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短短一句话,叮嘱她按时吃饭,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过几天注意查看银行账户。
徐行猜她应该是把自己剩下的所有钱都转给妈妈了。
妈妈回了一个笑脸,和一句语音:乖女,妈在打牌。
徐行背后再次涌起一阵凉意。
徐行最后打开的账号是张教授。
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
所有对话都被删掉了。
徐行长久地凝视着那片决然的空白,许青苗的人生问题来自哪里,似乎就此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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