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八小时后,4月25日,周一
徐行没能在下午一点赶到利鑫参加高管决策会,只在开会前给李大成打了一个很简短的电话,说实在抱歉抽不开身,对方的惊讶溢于言表。
他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个决策会的重要性。
徐行的职业操守是完美的,即使跟公司的一线员工开会也从不迟到,永远带着笔记本和她那支红色的铅笔。
她怎么会在节骨眼上掉链子?又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让她连生意都不做了,“抽不开身。”
徐行能想到李大成内心的疑问,以及更多的不快——习惯掌握权力的人,不喜欢别人失约,更不喜欢自己落空,这跟脾气好坏没关系。
只是她在那个时候实在腾不出手来管别的事。
许青苗的状态之糟糕,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她是看人的专家,谁坚强,谁机变,谁能顶得住压力岿然不动甚至越战越勇,谁只能打顺风局,谈几次话就一目了然。
推开西京大学求知科技楼那间会议室的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许青苗脸上的死气。
惨白,灰败,绝望。
就像从她梦境中走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只是身上没淌水。
徐行在那一刻心胆俱裂。
她的直觉以最大音量发出警告,震耳欲聋:
今天如果她无法安抚好许青苗,无法迅速给予足够的——按照心理学专业术语说的——“积极的支撑与干预”,许青苗一定会在短时间内再一次自杀。
她非要回到学校来,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死志。
徐行无法确认自己这一刻的想法和直觉是对是错,只知道她赌不起。
她很清楚地知道电话另一头是一百万的项目合同在召唤,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出现不应答意味着什么,但徐行还是关掉了手机。
设若她打了一个电话或接了一个电话,打断了许青苗倾诉的冲动,那个“拯救”的时刻就错过了。
许青苗的心门关死,永远不会再开,而她接下来会怎么样,谁都没有把握。
徐行不后悔。
晚上九点多,徐行把许青苗带回了家,那天不是季繁补习的日子,小孩子喜出望外,举着自己的小黄鸭飞奔绕圈庆祝,欢呼再三,而后一头扎进许青苗怀里。
许青苗脸上出现笑容,那是人们察觉到自己被需要,被依赖和被重视的时候才有的笑容。
徐行看到这个笑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趁许青苗和季繁玩回到自己房间,一屁股坐到窗前的长椅上,全身都是软的。
烧退了,减缓症状的感冒药效过去后,症状更加严重起来,周身骨痛。
她往后一倒,发出呻吟。
季平安走过来摸她的脸,问:“什么情况这是?”
徐行把今天去西京大学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季平安说:“我是说你的样子,怎么一脸病容。”
徐行摸了一把脸:“感冒而已。”
继续说:“你猜猜看许青苗这个傻妹子为什么要寻死?”
季平安说:“不会真的是失恋吧。”
徐行摆摆手:“你是牙医啊亲,怎么会对失恋那么敏感。”
季平安陪她坐下来,说:“这和我的专业方向没关系,完全是根据你说傻妹子三个字的语气来推测的。”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有人为情所苦,徐行的评价都是“傻子”。
“她花了一年多写的一篇论文,被他们专业领域内的顶刊通知要发表了,叫啥来着,美国的,哎哟不记得了,巨长一个名字。”
“这不是好事吗?一死了之算什么庆祝方式。”
徐行摇头:“写是她写的,今天通知邮件来了一看,一作的名字是她老师,二作的名字是她的一个师姐,名叫王敏丹,她自己只排到了四作,全组人庆祝的时候她才知道。”
季牙医是读过书的人,知道论文的四作等于一个屁,越是发在顶刊,越显得这个屁悲催。
“她老师一作我理解,那个师姐呢,也出了力?”
徐行说:“小许说没有,我信她,那个妹子在他们系有个外号叫学术妲己,你听听。”
季平安明白了:“有学术妲己,那她老师就是学术纣王了。”
徐行说:“可不!”
季平安皱起眉头。
他也辛辛苦苦读过博士,被导师或明或暗欺负过,也差一点毕不了业。
最后同样是徐行花了很多功夫去帮他,跟导师周旋,找大佬疏通,最后才有惊无险拿到学位,这可能也是她对许青苗格外感同身受的原因之一。
季平安委实知道其间甘苦:“这太过分了吧?”
徐行点点头:“既然有学术妲己,有学术纣王,与此同时,就一定有学术比干,呕心沥血被人一挖了事,实惨。”
她叹口气:“换个人可能生一段时间的气说不定就好了,小许那真是麻绳偏挑细处断,她养父年前生病,没钱去医院好好治,在家熬着,她想回家看看老人老师还不给假,寒假暑假拉着她干活,她从学校拿的补助,咱们这儿拿的课时费,还要寄回家给妈妈贴补家用,剩下那点钱要吃要用,捉襟见肘。”
一言以蔽之——“就是,哎呀,方方面面都给压得死死的,最后当头一棍,付出这么多,一无所获。”
季平安给她揉膝盖:“你怎么知道的?家里的事学校的事还这么详细,小许今天跟你说的吗?”
徐行说:“没,她今天就说了论文的事。”
起身走到书桌面前,拉开抽屉,拿出许青苗那部旧手机:“其他的是我从她手机里看到的,邮件,信息,备忘录,笔记。”
现代人的人生全景,不就是手机里的点点滴滴信息组合拼凑而成的。
她正感叹,眼角瞥到抽屉角落里还有一部手机,苹果13,很旧了,徐行从没见过,随口问:“这个手机是谁的?”
季平安远远看了一眼:“哦,诊所的客服手机,不好用了,我带回来备份一下客户资料,给他们换个新的。”
徐行点了一下屏幕,亮了,屏幕背景是牙医诊所的招牌,还有好几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想必都是病人。
一个小牙医诊所的客服也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活啊。
她就说:“那你什么时候去买新手机?”
季平安说:“哎……还没定,买手机多大事,随时都可以去吧。”
“你买的时候买多一个呗,我送给小许,这个旧的我现在给她不好解释,过几天再给,就说消防给送回来了。”
季平安说:“你买新的给她她不会要的,你去年换下来那个不挺好吗,给她呗。”
徐行想想也是,于是起身去衣帽间找旧手机。
一边翻,她一边继续想自己在西京大学外的星巴克和许青苗聊的最后一个话题。
关于愿望。
心理学怎么说的?要安慰消沉之人,最好的方法并非告诉她失去的一切都不珍贵,而是让她相信未来会有转机,并且让她看到转机。
往事不可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如许愿未来。
她问许青苗:
“论文那件事,是不是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许青苗机械地点点头,一股悲凉之气涌上来,她拱起了脊背,微微颤抖。
她于瞬息间失去了一切——呕心沥血才换来的科研成果,因此而生的希望,以及基本的对人的信心。
她不能抱怨,跟谁抱怨?
徐行及时拉回她的思绪,握着她的手说:“苗苗,你看过灰姑娘的故事吗?”
许青苗不明就里,说:“看过。”
“灰姑娘有一个仙女教母,她需要什么就去跟仙女教母许愿,你这样,你就当我是你的仙女教母,跟我说一个愿望,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它。”
许青苗露出迷惑的神情:“小行姐?”
徐行说:“我知道咱们都不信教,我也不至于老得能当你妈,就这么一说,啊。”
许青苗垂下眼皮:“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行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就当在发梦也好,告诉我吧,你有什么愿望?”
许青苗沉默良久,说:“我想去德国。”
徐行想到这里就念叨:“要去德国啊,德国有啥好的真是。”
季平安走到衣帽间来,问:“说啥呢,谁要去德国?现在去欧洲可不太安全。”
徐行发出一声欢呼,她终于在衣柜底部的储物抽屉里找到了去年的手机,拿起来对光看看,屏幕完整,背壳连划痕都没有,起码九成新,送出去不至于失礼,一面说:“苗苗说的,他们年底好像有个什么跟德国交换科研人员的项目,她非常想去,但是没申请已经放弃了。”
季平安有点迷惑:“很想去,但没申请就放弃?这说不通啊。”
转念一想又通了:“她那个导师能活生生把她的论文抢了,肯定也不会让她去德国,是这个意思吧。”
徐行说:“是这个意思,说这个张教授不太喜欢她,不会给她机会的。”
季平安抱着双臂,皱起眉头,他对人情世故没那么了解,全凭自己的经验在说话:“苗苗是个挺好的姑娘,张教授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她?”
徐行说:“因为她出身不好,穷,人也不太会来事,不知道跟人搞关系,也没能力搞关系,只会老实上学,我昨天晚上和今天都跟西京大学的熟人打听了一下,这位张正唐教授是出了名的势利眼,喜欢的学生全都是家庭环境好,有关系自带资源的,要么就是嘴甜,甚至愿意跟老师不清不楚。”
说到这儿嘴角撇了一下,心底涌起厌恶之情,像在阴湿角落看到一条鼻涕虫。
她的职业习惯就是做背调,做得专业且认真,关于张教授的信息她掌握了不少,在许青苗面前说的八卦多已经很含蓄了,事实的严重与丑陋,远远超过了八卦的范畴。
徐行拿出手机给季平安,里面收藏了好些自己和西京大学各路关系的对话记录,那些人有在学院教书的,有在人事处的,有在教务处的,都不是什么领导,但都知道张正唐,其中有位陈老师,就是介绍许青苗来勤工俭学的人,在学生工作处当副科长,她一说起张正唐,一段一段60秒的语音没完没了——
料实在是多,包括但不限于怎么pua学生,怎么和学生搞婚外情,怎么使唤学生干活不给钱,怎么离婚闹得不可开交,在外面参投了七八家公司捞钱,怎么拿科研成果,升学指标和各种项目巴结有钱人和领导。
每说一段就叮嘱徐行:“你可别往外说。”
季平安嗤之以鼻:“你一问就问到的事儿,还需要往外说啊,应该世人皆知吧。”
徐行说:“是啊。”
人很容易说谎,她从来不信一面之词,凡事都要交叉印证。许青苗这里也不是例外。
结果她发现许青苗的说法确实是一面之词——过于柔软,过于卑微,甚至还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老师就是不喜欢她。
正是这一点让徐行格外生气。
包括她的论文为什么会变成王敏丹二作——
王敏丹的父亲是搞基金的,该基金主投的领域和张教授的专业范围很契合,坊间传说,张教授在外面搞了不少创收项目都和那家基金有合作,人家出钱,他出名和专利,让手下的学生干活,据说过去有好些他的博士生因为太好用,七八年都没法毕业,做出来的成果还全是张正唐的。
王敏丹根本不够条件,却能被张正唐点名录取,能在他门下横着走,予取予夺,自然也是因为她父亲和张正唐的密切合作。
季平安喃喃憋出两个字:“禽兽。”
然后说:“我讨厌禽兽,我喜欢老实人。”
徐行摸摸他的脸:“所以我爱你。”
季平安点点头,正要把手机还给她,忽然又看了一眼:“那个姓郑的还在给你发信息啊。”
他说是郑今,这位爷确实执着,还在一段又一段示爱的信息发个没完:“是哦,多坚强一个人。”
季平安没笑:“你干嘛不拉黑他?”
徐行说:“没必要吧?我又没理他。”
季平安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回去看他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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