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熟悉的陌生人
成都的晚高峰,像一锅煮沸的红汤火锅。车灯、霓虹、鼎沸人声,在闷热的空气里翻滚、蒸腾,黏稠得化不开。春熙路与太古里交界的钢铁天桥下,车流汇成一条粘滞的光河,缓慢地、带着不耐烦的喇叭声向前蠕动。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的辛辣、路边摊烧烤的焦香、还有人群汗液蒸发后的咸腥。
秦可背靠着冰冷的广告灯箱,手里攥着一杯冰美式。冰块早已融化殆尽,杯壁沁出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掌心,留下黏腻的凉意。他吸了一口,液体温吞,只剩下纯粹的、令人舌根发紧的苦涩。这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期待被反复浸泡,只剩下沉淀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滞涩。他目光扫过人潮,像雷达,捕捉着每一个相似的身影,每一次心跳加速都落空成更深的疲惫。
人海汹涌。突然,天桥另一端,一个身影逆流而来。深色的风衣,长发在霓虹的光污染下辨不清颜色,步履急促,像一枚偏离了轨道的流星,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直直地朝着他这个方向砸落。心,猛地被攥紧,提到了嗓子眼。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太像了。
“佟晨?”秦可的声音干涩,几乎是挤出来的,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
那身影在几步外骤然停住,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住。她转过身,口罩拉到下巴,露出一张脸——清秀,眉眼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却像一把薄薄的柳叶刀,锋利,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寒光。“先生,”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成都特有的软糯尾音,却像裹了一层冰,“认错人啦。”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掠,陌生又疏离。
秦可的心脏还在狂跳,血液撞击着耳膜。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他死死盯着她的嘴角,目光像探针。“你嘴角那颗痣,”他的声音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右边。我记得。”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死水,试图激起一点涟漪。
马心可——或者说,这个酷似佟晨的女人——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更舒展了些,带着点怜悯的意味。“成都两千万人口,”她轻轻耸肩,风衣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痣长在右边的不止我一个,帅哥。”那声“帅哥”,轻飘飘的,像羽毛搔过,却搔得人心头发痒又发慌。
距离太近了。近得秦可能闻到她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薄荷香,混杂着陌生的、像是消毒水般的冷冽气息。这不是佟晨惯用的那种清甜果香。但就在她说话停顿的刹那,秦可的手动了。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她裸露在风衣袖口外的手腕!肌肤相触,微凉。他的指尖,精准地压在了她跳动的脉搏上。
咚、咚、咚……那搏动,透过薄薄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秦可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撞进她看似平静的眼底:“可心跳不会骗人。”他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你刚刚……快了两拍。”他能感觉到,在他抓住她的瞬间,那脉搏猛地急促了两下,像受惊的鹿,旋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恢复了表面的平稳。
(秦可 OS,思绪如碎片疾闪)
“她左手无名指关节……那道疤,浅白色的,大约两厘米长。是那年冬天,在出租屋的小厨房,她非要给我露一手火锅,结果被翻滚的红汤里弹起的毛肚溅出的滚油烫的。我赌……那道疤还在。” 他的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扫向她插在风衣口袋里的左手。
马心可的左手,正紧紧插在风衣口袋里。隔着布料,秦可似乎能感觉到她拇指指腹的移动——缓慢地、带着一种焦躁的力道,反复摩挲着口袋内衬下,无名指关节那处隐秘的凸起。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确认,更像是在……按灭一簇看不见的火星,或者说,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半打哈欠”——一家名字古怪的冷饮店,像城市喧嚣中的一个小小气口。店里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门外的燥热。老旧的搪瓷杯盛着他们点的柠檬苏打,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一层薄雾。空气里弥漫着柠檬的酸涩和糖浆的甜腻。角落的旧音响,恰好流淌出萧亚轩略带沙哑的嗓音: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旋律忧伤而克制,像在为他们此刻的沉默配乐。
秦可的目光落在搪瓷杯外壁滑落的水痕上,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钝刀子割肉:“那天,你说想喝我煮的番茄牛腩。”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回忆的滋味,“我下班,特意绕到玉林市场,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你说过的最好的牛腩。”他抬起眼,看向对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尖锐的痛楚,“回家……发现你连炖锅都带走了。干干净净,像从没存在过。”
马心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没看他,只是用吸管一下、一下,用力地戳着杯底仅存的几块碎冰。冰块在杯底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咔哒”声。那声音,在伤感的背景音乐里,显得格外刺耳。过了好几秒,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牛腩太软,番茄太酸。”她终于抬眼,目光穿过杯沿的雾气,看向秦可,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我戒了。”
秦可的心脏像被那“戒了”两个字狠狠捅了一刀。他往前倾了倾身,手臂压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眼神死死锁住她,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压抑:“那我呢?也戒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壁垒上。
马心可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沾着一点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杯壁凝结的冷气,还是别的什么。她迎上他的目光,那潭深水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是过敏原,秦可。碰不得。”那三个字,“碰不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瞬间钉穿了秦可最后一点侥幸。
沉默在冷气中蔓延。秦可忽然摸出自己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递过去,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手机没电了,借你电话用一下,打个紧急电话。”
马心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递给他。秦可接过来,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输入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他自己的号码。然后,按下拨号键。
几乎是同时,马心可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刺眼的冷光瞬间撕裂了冷饮店的昏暗角落。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灼烧着两个人的视网膜:
债主·秦可
四个字,冰冷,赤裸,带着一种残酷的嘲讽。
空气凝固了。背景音乐还在唱着“最熟悉的陌生人”,此刻听来却像无情的背景音。马心可盯着那四个字,足足有三秒钟。然后,她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神经质的笑声。那笑声起初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泡,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整个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她笑得弯下腰,额头几乎抵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溅落在桌面,留下几小点深色的湿痕。那癫狂的笑,像极了当年在339电视塔下,他第一次笨拙地吻她时,她也是这般笑得不能自已,眼泪蹭了他一衣领。只是那时是甜蜜的失控,此刻,却是绝望的崩塌。
笑声戛然而止。马心可猛地直起身,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她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债主·秦可”四个字还在固执地亮着。她看也没看秦可,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50元纸币,重重地压在搪瓷杯下的杯垫上。纸币的边缘,一个极其规整、刺眼的直角缺口,像一道闪电,劈进秦可的视线!
“你掉的钱,”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笑过后的余颤,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还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外面光怪陆离的霓虹夜色里。门上的风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她的背影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像一条刚刚划开、狰狞着不肯愈合的伤疤。
秦可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几秒后才猛地弹起来,冲到门口。门外,人潮汹涌,哪里还有那个身影?只有一股被店内强力空调风吹散的、淡淡的薄荷混着消毒水的冷冽香气,萦绕在鼻尖,又迅速被城市的浊气吞噬。
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吧台那张被压过的50元纸币上。那个直角缺口,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它。就在纸币背面,靠近缺口的地方,一行极其微小、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映入眼帘:
“欠你一句再见。——T.C”
T.C——佟晨名字的缩写。这熟悉的字迹,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的锁孔,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迷茫。她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为什么……像个冰冷的陌生人?这“债主”的称呼,这缺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捏着那张带着缺口的纸币,指尖冰凉。茫然地抬起头,视线穿过玻璃门,望向城市璀璨的夜空。远处,339天府熊猫塔巨大的塔身,正变幻着五彩的灯光。一行巨大的、流动的光字,在夜空中清晰地显现,像一句来自城市的箴言,又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砸在他的心头:
“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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