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岁岁年年，从未走远。
2025年8月25日，嘉善的初秋。
阳光依然带着夏末的灼热，毫不留情地倾泻在"凤凰128师抗日英烈纪念碑"前。
青灰色花岗岩碑体被晒得发烫，石板上蒸腾起若有似无的热浪，将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氤氲得有些模糊。
石兰站在碑前，九十三岁的身躯佝偻如虾，却执意不要搀扶。她银白的发丝被秋风撩起，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八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阿娘在堂屋背对着她梳头，鬓角的白发也是这样在晨光中飘动。
"太奶奶，喝点水吧。"重孙递过一瓶矿泉水，瓶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石兰恍若未闻，手指颤巍巍地抬起，缓缓抚过碑面上"石苍山"三个字。指腹的老茧蹭过冰凉的石面，那触感陌生又熟悉，让她想起阿爹临走时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掌。
"阿爹......"她喃喃开口，这个称呼在唇齿间辗转了八十八年，终于在此刻落回实处:"八十八年了，细妹来看你了。"
风从纪念碑后穿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混着秋日特有的干燥气息。
石兰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要从这风中分辨出什么。
"那年你走，我才五岁。"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英灵:"记得那天沱江上起了好大的雾，你背着包袱走出家门，回头对阿娘说："等打完了仗，我就回来种桐树。""
一滴泪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花岗岩上。
"阿娘把你的阵亡通知书缝在枕头里，说这样你就不会冷。"石兰的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我总偷着摸那信壳子，硬邦邦的，像你给我编的桐花环的枝子。阿娘发现一次就打我一次手心，说不能把爹爹的魂惊走了。"
她顿了顿，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拧开盖子，一股清苦的草木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今年的新桐油，我亲手榨的。"她的手指摩挲着瓷瓶:"跟阿娘当年为你染布时一样的心细。你说过最喜欢闻这个味道，说像是故乡的味道。"
去年重孙带她看的纪录片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画面里，嘉善的稻田被燃烧弹烧成火海，128师的兵士浑身是火，却像火把一样往日军堆里冲。
解说员说，那叫"肉弹战术"，是用血肉之躯在阻挡敌人的铁蹄。
石兰突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压抑已久的呜咽。："阿爹，你说要回家种桐树，可你却这么把自己永远种进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老人的肩膀不停的颤抖着，良久，她又轻轻抚摸着石苍山的名字缓缓说道；"阿娘走的时候，让我把她的骨灰撒进沱江，说顺着水流，能到你守的地方。她说，武陵山的汉子多远都会撑着船回来的。阿爹，你一定找到阿娘了吧？"
石兰的目光越过纪念碑，望向远处纵横交错的水田。秋阳下的稻浪泛着金黄，几个农人正在田埂上行走，身影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我的小重孙说，现在的火车能从凤凰城直达嘉善了。"石兰笑了笑，眼角的泪却掉得更凶："这次，带着我坐了一天一夜的车，阿爹，我想啊，我一定经过了好多你当年走过的路。可是，我却再也没有看见你。
“阿爹，现在的中国不一样了，铁路修到了家乡，再也不用走三个月才能到嘉善了。"她想起火车穿过武陵山脉时，隧道一个接一个，列车在光明与黑暗中交替前行。
就像这个民族走过的路，时而黑暗，时而光明，但始终向前。
纪念碑前的献花区，摆着一束束金黄的向日葵，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年轻的脸。
石兰看见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对着碑上的名字敬礼，红领巾在胸前飘得鲜红。
"你看。"她指着那姑娘，声音哽咽："阿爹，这个国家和人民没有忘记你们。现在的娃娃都晓得，是你，是你们，是无数的好儿郎守住了这个家。"
小姑娘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怯生生地走过来，将手中的一朵小黄花放在石兰手中。
"老奶奶，您也是来看英雄的吗？"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如铃。
石兰颤巍巍地把那朵小黄花拿了起来："是啊，来看我阿爹。"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你的阿爹在这里吗？"
“是。”
“你阿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是的，他是英雄。"石兰望向碑上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他们都是英雄。"
夕阳开始西斜，石兰被搀扶着转身，风吹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靛蓝布衫——这是她照着阿娘当年的样子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进了八十八载的等待。
"阿爹，我走了。"她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碑上的名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明年桐花开了，我再来看你。或许，也是你来接我......"
重孙扶着她慢慢走向停车场，她的脚步蹒跚，却每一步都踏得郑重。
回程的车上，石兰一直沉默着。窗外，嘉善的稻田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偶尔能看到白鹭从田埂上飞起，翅膀掠过天际。
她想起阿娘生前常唱的那首沱江号子："沱江水长又长，船公把舵向前方；不怕滩险浪头高，只怕儿郎不还乡......"
如今，沱江的水，终究流到了嘉善。就像那些没能回家的魂，终究被后人记在心里。
嘉兴南站，夜幕降临时。
远处的嘉善城区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如星海。石兰疲惫地闭上眼睛，却看见阿爹穿着那身离家时的黑色褂子，背后那是那柄黑旗队员的大砍刀，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沱江边的桐花树下，朝她微笑。
沱江的水依旧东流，嘉善的风依旧轻拂。
岁岁年年，那些守护这片土地的人，从未走远。
他们的故事生生不息，永世流传。
(https://www.02ssw.cc/5031_5031372/11111058.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