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新旧秩序交替，恩威并施立规
天边刚蒙蒙亮，青杠山实业那两尊石狮子跟前，已经戳着一排人影。
正是苏根民和他那伙昨晚借酒壮胆的下岗工。
一个个都换上了压箱底的干净衣裳，胡子刮得铁青，昨晚那股子酒气和凶横劲儿散得一干二净，脸上挂着同一种小心翼翼的卑微。
他们站得笔直，跟罚站的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生怕一口气，就把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吹断了。
苏根民杵在队伍最前头，两只手死死捏着裤缝，手心里的汗把布料都给浸湿了。
他一宿没合眼。
老婆在枕头边上哭了大半夜，骂他没本事，骂他去闹事是嫌死得不够快。
天快亮的时候，又爬起来给他煮了两个鸡蛋，让他吃了好有力气去求人。
那俩鸡蛋现在还揣在怀里，烫得他心口一阵阵发慌。
陈顺利昨晚那句“哪个地方的坑最深最好埋人”，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宿，让他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凉气。
他怕。
可他更怕回家，看见老婆孩子那张绝望的脸。
八点整，沉重的大铁门“吱呀”一声，准时拉开。
出来的人让苏根民心里猛地一沉。
不是陈顺利，也不是那个煞神豁牙，是瘸子叔。
瘸子叔慢悠悠在门口摆了张桌子，身后跟了两个精神小伙，是厂里的记工员。
他稳稳当当坐下，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把一本厚册子摊开，拿起蘸水钢笔，不轻不重地在桌上点了点。
声音不大，却一下下敲在每个人心坎上。
“老板的话，想必各位都琢磨一晚上了。”
“想进来的，排好队，一个个登记。”
“姓名，岁数，以前是干啥的，都报清楚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扫了一圈，浑浊的眼珠子却精光四射。
“我这儿，丑话说前头，就三条规矩。”
“第一，进来的，都是试用工，一个月。让干啥就干啥，谁敢挑肥拣瘦，立马滚蛋。一个月后，我们几个老师傅瞅着行，就转正签长约。不行的，结了这个月的工钱，自个儿走人。”
“第二，厂有厂规。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背后嚼舌根拉山头，犯一条，就给我滚。别跟我扯你们在国营厂那套懒散德行，我这儿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
最后，他那目光跟锥子一样，在苏根民这群人脸上挨个扎了一遍。
“第三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进了这个门，你们过去是小组长还是八级工，那都是昨天的事，是放出去的屁，闻都别闻了！在我眼里，你们就是来出死力气换饭吃的。谁要是心里还端着那二两不值钱的架子，趁早滚蛋，别脏了我的地儿！我青杠山，不养大爷！”
三条规矩说完，几十号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了。
瘸子叔拿起笔，在名册上敲了敲。
“谁第一个？”
苏根民喉咙发干，狠狠一咬牙，迈出了第一步。
“叔……我叫苏根民。”
他声音发抖，头恨不得埋进裤裆里。
“抬起头来。”
瘸子叔的声音平淡无波。
苏根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撞进那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里。
“多大？”
“三十二。”
“以前干啥的？”
“罐头厂……小组长，管……管封盖。”
“有力气？”
“有！有的是！”
苏根民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行。”
瘸子叔在册子上划拉了几笔。
“去料场，找豁牙领活，先去装卸队扛木头。”
“哎！好嘞！”
苏根民像是得了天大的恩典，点头哈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厂区。
有了第一个，后面的人也都涌了上来。
瘸子叔眼光毒辣，问几句话，看一眼手相，就把人分派得明明白白。
这消息插上翅膀，不到半天就在村里传遍了。
村里的话风，彻底变了天。
以前谁家孩子在国营厂，那是光宗耀祖。
现在，谁能进陈顺利的厂子，那才是实打实的本事。
张大婶在村口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要说还得是咱们陈老板，那心胸，啧啧，比青杠山都宽！苏根民那帮玩意儿昨晚还要砸厂呢，今儿个就给饭吃！我那在拖拉机站的外甥，也想来哩，就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村里最受尊敬的李老头，拄着拐杖，看着一队队工人精神抖擞地走进陈家厂房，又看着几个刚从县城回来的下岗青年失魂落魄地走过，长叹一口气。
“天，变喽！老话说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现在是‘靠厂厂倒’。往后这日子，还是得靠自己这双手吃饭喽。”
此刻的木料场，豁牙正叉着腰，对着一群新来的“试用工”破口大骂。
“都他娘的给我使劲！那木头是你媳妇儿啊，摸一下还怕掉层皮？软手软脚的，在国营厂里喝茶看报把骨头都喝酥了？”
他一脚踹在一个磨洋工的屁股上。
“苏根民！你！说你呢！腰杆子是面条做的？给老子挺起来！”
豁牙的吼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苏根民正扛着一根比他大腿还粗的原木，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汗水跟小虫子似的从额头爬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他明白，这是他该受的。
那点可怜的尊严，在饿肚子面前，连个屁都不算。
“砰”的一声，他脚下一软，肩上的木头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豁牙一个箭步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废物！连根木头都扛不住，还想吃饭？”
苏根民涨红了脸，刚想说什么，旁边一个正在干活的老工人头也不抬地甩过来一句。
“新来的？腰发力，腿蹬稳，别用蛮劲，不然你这腰今天就得断在这。”
苏根民一愣，看着那老师傅轻松地把一根更粗的木头扛上肩，这才回过神。
他没再吭声，学着那人的样子，重新把木头扛了起来。
这一次，稳了很多。
二楼办公室，窗户后面，陈顺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苏晴端了杯热茶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轻声开口：“就这么让他们进来了？不怕他们……”
“怕？”
陈顺利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一群被铁饭碗惯坏了的羊，把他们那身没用的羊毛剃干净，再饿上几顿，比谁都听话。”
他看着楼下那个扛着木头、步履蹒跚的苏根民，语气平静。
“不把他们这点可笑的骄傲彻底踩碎了，他们就永远学不会怎么靠自己站起来吃饭。”
“晴儿，这世道，变了。”
“我这儿，不养大爷，我要的是一群能跟着我往前冲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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