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工伤的补偿
谈易对托米约客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瀚海路她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瀚海路是一条临海绿道,道路宽阔平坦,两侧植被满覆,2015年小马市举办城市半程马拉松比赛,瀚海路占了约三分之一的赛段。那之后,沿路开起许多运动用品商店、健身馆,新少年宫也选址落成在那儿,可以说,这是整座城市最青春朝气的一条路。
谈易身为运动绝缘体,去瀚海路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垂首划拉手机,搜索托米约客,发现这是一座综合型休闲场馆。三层楼高,一楼开了家大型的蹦床公园,二楼有咖啡书屋,三楼是家健身房。
谈易缓缓回复了一个问号。
谈易:“你打算去咖啡馆备课?太违和了吧。”
岳龙雨:“你果然是20世纪的人,代沟这么深。去那里补作业的学生一抓一大把好吗?”
谈易被噎得一顿。
为了证明自己也是年轻朝气的一分子,谈易第二天背着双肩包出门了。她坐公交车,在瀚海路站下车,沿着绿道慢行。
初夏清晨,日光撒金鳞于海面,熠熠生辉,海风催动枝梢云叶,绿道树荫下一片清凉。
住了两天医院,谈易鼻尖充盈着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此时一路呼吸着新鲜湿润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
沿途常有穿运动服、戴耳机的慢跑者,与谈易擦肩而过,一个个体态轻盈、自信且有活力。谈易的目光艳羡地追随着他们,最后落在路灯灯柱的宣传海报上。
小马市第三届“全城酷跑”半程马拉松比赛报名通道已开放,将于6月30日截止报名,8月8日正式开赛!热烈欢迎市民踊跃参与!这个夏天,我们在等你!
文案平平,海报的配图却教人眼前一亮。
阳橙色与海蓝色对撞,让谈易想到亨利·马蒂斯的Dance (《舞蹈》)。同样是表现狂野、自由、欢快,这张海报中只用寥寥几笔,勾画出跑道与海滨的概念,点缀的金粉代替盛夏艳阳,画面线条流畅简洁,却将热烈与奔放尽情诉诸纸面。
谈易停下脚步,视线搜寻海报的制作单位,看见市委宣传部的字样。她脑中突然搭上根弦,想起奶奶当初提到刘磊被分到事业单位,满口夸赞,说他还是市委的呢。
谈易心头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凉风拂面,她眼眶微微发热。
刚回小马市那会儿碰见刘磊,他一口一个梦想折戟回来混日子,谈易以为他已经变了,已经忘记从前对绘画的执着,已经甘愿躺平被世俗掩埋。
原来不是。
每个人都未必如意。但不论境地如何,总还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坚持一份热爱。
谈易按照地图指引,找到瀚海路28号的托米约客。建筑体崭新高大,主色调为白,侧墙满覆爬山虎,挤挨堆簇,不留缝隙地垂直攀缘,间或夹杂着黄绿色的小花,郁郁葱葱,如织如盖。
绿植总会让人心情舒畅,谈易仰头看了会儿,深深呼吸吐纳,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肺里的浊气都排了出去。
岳龙雨就站在托米约客的大门前,低着头玩手机,他穿白色短T 恤和荧光橙运动短裤,脚踩一双造型古怪夸张的跑鞋,黑色大挎包斜背,整个人异常显眼。
谈易步伐轻快,正要往他的方向走,手机发出振动,她划开屏幕一看,是岳龙雨发来的消息。
岳龙雨:“你不会迷路吧?要去车站接你吗?”
谈易没好气地回复:“我到了。”
视线内,岳龙雨一抬头,刚好和谈易目光相对,他把手机揣进裤兜里,冲她招招手。
谈易走到他身边,岳龙雨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柑橘味,他轻轻吸嗅,又摸了摸鼻尖,说:“进去吧。”
谈易问他:“你吃早饭了吗?”
“没。”岳龙雨语气平常,说,“一会儿去里面买个三明治。”
谈易从包里摸出三个粽子,递给他,说:“吃吗?还热着。”
岳龙雨一愣神,指了指自己,问:“给我带的?”
“嗯。”谈易说,“我在家吃过了。”
岳龙雨想接,又顿住,说:“你把枣泥馅的拿走。”
谈易想起上次在医院,自己给了他两个粽子,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鲜肉馅,一只枣泥馅。
谈易说:“之前那个枣泥的,你尝了吗?”
“没。”岳龙雨语气生硬,嘀咕道,“那么难吃,谁要尝……”
那天岳龙雨三两口就吃完了肉粽子,满怀期待地拆开第二只的时候,被扑面而来的一股浓郁的甜枣香气给整抑郁了。他拿在手上端详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扔,皱着眉头牛嚼牡丹似的吞了下去。
“这样啊……”谈易打量岳龙雨的神色,晃着手里的粽子,说,“可惜了,我最喜欢的就是枣泥馅。”
岳龙雨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微妙,谈易言下之意,难道是这几个粽子都是枣泥的?早知道话不该说那么死,有的吃总比没有强,三明治那东西他八百年前就吃腻味了,还不如枣泥粽子呢。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现下要怎么往回收?
暗恼之际,却见谈易面上神情玩味,话锋一转,又说:“所以,我给你带的是鲜肉馅和蛋黄馅的。”
话音刚落,谈易果然看见岳龙雨面部神情舒展,嘴角上扬,暗喜着把三只粽子提溜在手中。
谈易正觉得好笑,突然看见眼前的少年表情凝滞,望向自己,说:“你不喜欢的就给我吃啊?”
怎么这么别扭啊?
念头还没转过来,又见岳龙雨满不在乎地低头拆粽子的捆绳,嘟囔着自我消解道:“无所谓,是肉就行。”
谈易站他身边,说:“我们不是一起吃过两次饭吗,我觉得你比较喜欢肉食。这是给你带的,自然考虑的是你的口味,总不能拿我的喜好强加在你身上。”
话说完,她立刻感觉到岳龙雨的心情明朗起来,他嘴角高高扬起,捏着粽子尖,一口咬掉裹着整颗咸蛋黄和板栗碎的软糯粽身,腮帮子鼓起,土拨鼠似的咀嚼。
一楼的蹦床公园下午三点才开始营业,大厅人迹寥寥。岳龙雨风卷残云般把三只粽子吃完,去洗手间洗了手,和谈易坐电梯到二楼,电梯门一开,冷气裹挟着咖啡香气袭面而来。
室内灯光偏暗,全屋铺设榻榻米,每一位客人必须先脱鞋才能入内。岳龙雨手上湿淋淋的,示意谈易从他包里取出托米约客的会员卡递给店员。
谈易顺着他的指引把卡片抽出来,无不感叹地说:“你怎么什么店的会员卡都有?”顿了顿,“要不我回去给你申请一张‘星光教育’的专属会员卡?”
原来她也会揶揄人,岳龙雨扬眉,说:“我要你们那儿的卡干吗?做题买一送一啊?”又得意地扬扬下巴,道,“这家店我入股了,内部卡。”
“你入股?”
“有意见?”
谈易略一抬肩,说:“没、没有。”
岳龙雨一副“你少看不起人”的表情,说:“我以前打比赛挣的奖金。刚拿到手,我妈就引诱我投她的道馆,开什么玩笑,这简直就是变相骗我钱财,我当然不能答应。那会儿不是马拉松刚结束吗,陈少纬一朋友想开这家店,我就入伙了。”
小小年纪,还挺有想法。
谈易明白了岳龙雨带自己到这里来备课的用意,她颇感兴趣地环顾一圈,又问:“盈利情况怎么样?”
“没盈利。”岳龙雨说,“快亏完了。”
谈易倍感疑惑地探头往里看:“人不少啊。那你们还打算继续开下去吗?”
岳龙雨好笑地看着谈易,说:“你信啦?怎么这么好骗?”
“你骗我的?”
岳龙雨说:“你也骗过我,扯平了。”
谈易知道岳龙雨说的是给宋柳君打电话让他来上课的事,她愤愤地解释:“谁骗你了?我根本没让你妈妈给你报名补课,那是她的决定。”
岳龙雨一怔,垂眼看她,说:“真的?”
谈易解释过一遍,不愿再浪费口舌:“我确实口说无凭,反正没录音、没证据,信不信由你。”
这时候,店员迎了出来,谈易把卡递过去,店员一愣,重新打量了两人一遍,脸上笑意盈然,说:“是岳总介绍来的?”
岳总介绍?谈易反应过来——这人恐怕没见过岳龙雨,更不敢把他这么个小毛孩认成股东。
果然,岳龙雨开口问:“你是新来的吧?”
店员点头,以为岳龙雨是觉得她不专业,马上说:“但内部卡我们都是知道的,会给您安排里间的贵宾书屋。”
岳龙雨“嗯”了声,也没多说什么:“那安排吧。”
店员给两人各拿来一双崭新干净的地板袜让他们更换。谈易一边坐在长凳上脱鞋,一边问岳龙雨:“岳总?你到底骗没骗我?”
岳龙雨大咧咧坐下,两脚一蹭,把鞋子蹬掉,说:“快亏完了那句是骗你的……其实那点本金,早就亏完了。”他拆开地板袜包装,往脚上套,“本来我们只想搞健身俱乐部,上下三层都是,一楼最初建的是个游泳馆。但小马市太小了,付费运动接受度低,愿意到这里来健身的人也有,但那点进账,杯水车薪。”
谈易赞同地点点头,说:“就算在上海,一家这种规模的健身俱乐部,都不见得能顺利开办下去。”
岳龙雨又说:“所以陈少纬他们从去年开始整改,只留了三楼做健身房,二楼改成咖啡书屋,也承办桌游聚会,一楼改成蹦床公园。”
“怎么样?”
“还不错。”岳龙雨说,“虽然还没收回本金,但开始盈利了。
不过我没参与那次整改,也没参与经营,现在再看我最初投的那点钱,占比太低了,与其等分账,不如内部卡实惠。”
谈易没再追问他没参与整改和经营的原因,因为她心知肚明。
越接近岳龙雨,谈易就越感到惊奇。
他的成长路线和正常孩子很不一样,可以想见,十六岁之前的岳龙雨,人生就像开了加速器,他飞驰向前,总比同龄人快一步,所以他站得更高,视野更广阔。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现在的岳龙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谈易心怀惋惜:没有如果。事实是,他自愿从高处坠落,为了一个或许并不值得的姑娘。
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英雄到底难过美人关。
岳龙雨已经换完袜子,回头看到谈易在愣愣地出神,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谈易猛地回神,下意识道,手撑着凳子站起身,动作快了些,眼前顿时黑了一片,她身形一晃,被岳龙雨伸手扶住了。
岳龙雨皱眉看她,说:“对不起啊。”
谈易在黑暗中收获一句道歉,一下蒙了:“什么对不起?”
“误会你碰瓷那次。”岳龙雨低声说,“我没想到真有人那么弱。”
谈易虽然看不见岳龙雨的表情,却也能脑补出来他的模样。
这孩子直来直去,高兴就笑,生气就闹,占理就傲,知错了也会道歉讨饶。其实和他打交道一点也不难,只要足够真诚,他想要的就是真诚。
谈易忍不住弯了嘴角,轻声说:“岳龙雨,你妈妈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岳龙雨动作一僵。这句话,他很久没听到过了。
他垂眼看着谈易,没来由地品出一丝发苦的滋味,他在心里说:如果你知道我蹲过少管所,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店员登记过后,把卡和书屋钥匙交给岳龙雨,两人往里走。
书屋以木制品与布艺为主,整体色调偏暖,与整个空间充盈着的咖啡豆香气、书卷气相辅相成。十数排原木书架立在当中,两侧大致分四个区域,有的区域随意摆着大量懒人沙发和抱枕;有的区域置茶歇桌椅;有的区域端正排着书桌电脑椅,桌上摆着老式台灯,旁边有数量充足的充电接口。
最里面是单独的贵宾书屋,到那儿需要穿过一条横廊。
横廊悬空,透过透明玻璃板往下看,正是一楼的蹦床公园正中心的超大蹦床。除此之外,蹦床公园内还有各式样的大型滑梯、解压黏黏乐、海洋球乐园等游乐设施,谈易步伐减缓,看了又看。
谈易儿时不常出门,去游乐园玩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可那是花花绿绿的海洋球乐园啊,是每个小朋友梦寐以求的地方,谈易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海洋球乐园的定价是十五块钱玩两个小时。
路过的时候,小谈易也央求过裴睦让她进去玩,还担心裴睦嫌贵,保证道:“就当成生日礼物,行吗,妈妈?今年生日我不要其他礼物了。”
那个时候裴睦跟她说了些什么呢?
谈易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被拉走了。那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缤纷海洋球的世界,她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岳龙雨把谈易的神情变化摄入眼中,他问:“你想玩吗?”
谈易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岳龙雨说:“谁规定只有小孩子才能玩蹦床、滑滑梯?这蹦床乐园是分时段的,除了双休日白天接待小孩,其他时间都是成人限定。”他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扩大,“那个蹦床,我很会!”
谈易没理他的臭屁,说:“我们今天任务很重。”她撇开话题,伸出三根指头,“下午五点之前,要准备好初升高的前三节课内容。
讲义、课堂习题和课后作业都要预备,没有时间玩。”
岳龙雨问她:“要是提前结束了呢?”
“怎么可能提前?”谈易预估道,“讲义课件我是要手写的,课后作业也要先用文档做好准备打印。当然了,所有题目都要提前做一遍,也跟你过一遍,方便你课堂上给他们批改。这么算下来,准备好一节课,怎么也要两个小时,三节课就是……”
“不管怎么样,如果三点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是不是能留出两个小时去玩?”谈易没有明确拒绝,岳龙雨不依不饶地跟她讨价还价。
谈易说:“你想玩的话就去玩好了,我可以旁观。”
“是我们一起。”
“岳龙雨。”谈易有点无奈,说,“你也看到了吧,我体质很差,这种剧烈运动,不适合我。”
“这算什么剧烈运动?”岳龙雨蹙眉,说,“你体质差,就更应该多运动。”
“这话我小时候听过很多遍了。”谈易不再留恋,继续往里走,“体育老师们都这么说,但是……”
她的声音低下去:“但是我很容易生病——比你想象中更容易生病。”
岳龙雨拦住她:“可你总是逃避,也不是个事。”
“这是自保。”谈易偏过头,并不和他对视,“运动出汗过后,我会受凉感冒,轻则吃药,重则住院。”
“谈老师,这不叫自保,这叫因噎废食,剖腹藏珠,还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岳龙雨被她气笑,连称呼都变了,“你因为容易受凉感冒,就拒绝运动?你知道这话在我听来有多外行吗?这就好比学生告诉你,他不愿意学数学,是因为他运算能力差……一样鬼扯!因为你明知道数学的核心是逻辑,你明知道他还有无限的可能来接受数学,哪怕学不好,也绝不至于望而却步。”
谈易没想到岳龙雨这么能说,被他训得脸微微发红,还想争辩,但实在不擅长此道,鸵鸟心态作祟,她直接绕过岳龙雨闷头往里走。
走过横廊进入贵宾书屋区,过道变得狭窄,灯光越发昏暗,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幽香萦绕,谈易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泰式水疗馆。
岳龙雨追上来,低头问:“生气了?”
谈易摇头:“没有,我说不过你。”
岳龙雨不满地嘀咕:“小软柿子。”
谈易:“你说什么?”
“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被人欺负?”
“没人欺负我。”谈易这次回答得很快,又道,“快点开门。”
两侧一共十个独立间,彼此相邻,全都房门紧闭。岳龙雨慢吞吞地摸出钥匙,看了看门牌号,打开其中一间。
门一推开,眼前一片敞亮,日头高悬,窗外的树影落在屋内,半空细小的尘埃清晰可见。
岳龙雨没说话,他看见谈易的耳尖红透了。
室内装修如同书房,墙边摆着防尘的玻璃书橱,靠窗的位置,是一张干净平整的实木大桌。谈易放下背包,环顾一圈,对眼前所见颇为满意,说:“这里不错啊。”
岳龙雨说:“就这一间书房。”
“其他几间是……”
“麻将房。”岳龙雨无奈地耸肩,把桌边的凳子拖出来,“书房是个错误的尝试。换成麻将机以后天天订满,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看书。”
“我喜欢。”谈易觉得有点可惜,随口接道。
“ 那你常来。” 岳龙雨从包里拽出几根水笔, 望着谈易,“快。”
谈易发愣:“快什么?”
“备课啊。”岳龙雨劲头十足,催促她。
谈易笑笑,拿出高中数学必修一的课本以及配套练习题,又取出一沓A4纸。
岳龙雨抽出习题集,点评道:“这本不错。”
谈易说:“老教辅资料了,题目经典。初升高和其他年级更替很不一样,数学思维的转换对很多学生来说都不那么容易接受。而且高一课程进度快,一学期要学完两本必修课本,哪怕是初中成绩很好的学生,都未必能完全适应得了这种节奏。”她顿了顿,“所以,我详细讲解的课堂习题,必须是和初中知识点有所关联且有代表性的。”
她自己上过两年高一,第一次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可第二次在宋延章的班里,重新跟着数学老师又学习了一遍后,才更能理解提取学习方法、搭建知识体系的重要性。
“明白。”岳龙雨拔开笔帽,从谈易那里抽了张纸,说,“我把前三讲的题筛一遍,典型的勾出来,你再选。”
“你怎么筛?”
岳龙雨说:“全做一遍。”
谈易扬眉。
“必修一不就那么点东西。最常用的就是数形结合、换元、函数方程、分类讨论……”他随手翻开题册,盲点一题,“像这题,考分类讨论,挖了坑,最后要用集合的互异性舍解。”
他的手又往下一指:“这题多绕一个弯,在分类讨论的时候,涉及一次方程和二次方程交点个数,考数形结合,不过……初升高的学生应该会移项当成方程来解,他们多花点时间,也能做出来。”
他的知识结构是真扎实,对题目考点的敏感程度也高,谈易放心了,说:“你挑吧,多找中等题。”
“嗯。”
岳龙雨的做题效率谈易是见识过的,既然这些题目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她就能心无旁骛地忙自己的事了——有一个靠谱队友的优势,便在于此。
岳龙雨左手转笔,右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偶尔在题号上勾画一些小标记。谈易坐在他对面,埋着头手写讲义,屋子里只有冷气喷出的声音和笔尖在纸上轻画的沙沙声。
日光偏移,打在谈易手中的钢笔上,反射光线随着谈易的动作在岳龙雨眼前一晃一晃。岳龙雨动作停顿,想提醒她,一抬头看见谈易安静专注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临近午时,室外气温陡升,屋内冷气却很足,内外温差导致外侧窗玻璃表明液化出一片水雾,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谈易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变化,茸茸的额发落在眉前,也没顾得上拂开。她两弯眉弧度柔和,修剪得颇为秀气,和她整个人的气质很像。鼻头小巧,鼻梁有一点点塌,两颊苹果肌饱满平滑,这让她看上去稚气未脱。
岳龙雨又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橘子香气,他心头蓦地一跳,手里的笔“吧嗒”一声掉了下去,在桌边骨碌几滚,掉在了地上。
谈易被声音惊动,笔下稍顿,抬头看他,眼神先是带着点茫然,目光对焦在岳龙雨空空如也的左手上时,突然扬唇,眼中闪着一点黠慧的笑。
“玩脱了吧。”
岳龙雨喉头微紧,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双唇,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呼啸而过,草原跑马似的,踏在他心头,那声音震得他神魂俱颤,一瞬间的仓皇感让他失措无助。
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将目光笔直地投在面前的女人脸上,他确定这与她有关。
谈易会错了意,她搬起椅子往后退了退,低头在自己那边的地面上寻找,问:“是掉在我这里了吗?”
她这句问话像飓风一般刮过他心头的草场,一瞬间什么都飞腾而起,一目了然。
岳龙雨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是,是掉在你那里了。”
谈易蹲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缩进桌子底下了,才看见岳龙雨的水笔——分明躺在他自己的脚边。谈易没好气地在桌底扣了扣他的鞋面,说:“在你脚边,我够不着。”
话音刚落,眼前光影明灭,一颗刺猬头闯进谈易的视野,岳龙雨矮身钻了进来。
谈易看傻了,下意识推了他一下,说:“你进来干吗?”
她这一推,仿佛蜉蝣撼大树,岳龙雨纹丝不动。岳龙雨也不知道自己进来干吗,他随口扯了个理由,说:“捡笔。”
半明半暗间,他年轻的脸庞凑近,目光笔直地盯着她,少年鼻息温热,撩动谈易的额发。谈易有些不自在,微微低头垂眸,指着被他身子挡住的地方:“在那儿,不在里面。”
说罢,就要往回退。
为免头晕,谈易起身的动作慢吞吞的,有话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岳龙雨蹲在地上看她看得发愣,侧身探手去捡笔。可桌下空间逼仄,岳龙雨骨架子大,行动很是不便,一不留神就撞上了桌子沿。
“咚!”
“嗷!”
接连两声,谈易光听声音就觉得疼。果然,很快看见岳龙雨龇牙咧嘴地捂着头爬出来。
谈易被岳龙雨这一套操作整得发笑,可迎上他怨念的小眼神,顿觉自己不厚道,立刻抿唇闭嘴,握着钢笔轻咳两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等到对面没动静了,谈易才试探地抬头,却撞上岳龙雨愤愤的表情,谈易一讪,立刻澄清,说:“不是我害你撞头的。”
岳龙雨气急败坏,虽然不是谈易的错,可她分明一点关心他的意思都没有。
笑,她还笑!
“这算工伤。”见谈易若无其事,岳龙雨沉默了会儿,突然指着额头,言之凿凿。
谈易目瞪口呆,忍不住抬眼端详岳龙雨——别说伤口,连红肿的痕迹都看不见。
这是哪门子工伤?先不说工不工的,连“伤”都算不上吧!
可岳龙雨的脾气她是见识过的,这几天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难得乖顺,最好还是不要跟他对着干。谈易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和和气气地说:“算工伤的话,要怎么样?”
“要补偿。”
“好,要什么补偿?”
岳龙雨郑重其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直视谈易,认真地提示关键词:“一楼蹦床。”顿了顿,补充,“我们一起。”
怎么还没绕出这件事?谈易算是见识到了岳龙雨的执拗,她不得不后退一步,说:“好,三点前完成今天的备课任务,我就陪你去玩。”
这话说出口,谈易自己都觉得是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多看了岳龙雨两眼,暗自腹诽:你也就比我小四岁,怎么跟儿子似的?
“真的?”岳龙雨眼前一亮。
“我骗你做什么?”
“好。”
岳龙雨突然振奋,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来,他一把抓起水笔,在手中翻了几圈花样,干劲满满地埋头做题去了。隔了几秒,见谈易还没反应,他抬头皱眉,说:“别愣着了,快写。”
谈易心情复杂,实在很难把对面这个少年和前几天那个耍帅扮酷的刺儿头联系在一起。
男孩子的心事真是个谜。谈易摇摇头,继续工作了。
午饭两人就在咖啡书屋里点了家常菜外卖,四菜一汤,荤素均衡。岳龙雨对谈易的“饭况”十分不满,点评道:“怎么这么挑食?”
说着,要往谈易碗里夹鸡蛋。谈易捧着碗让开了,岳龙雨扬眉,谈易怕他误会,只得实话实说:“我不是嫌弃你。我吃鸡蛋过敏,吃多了身上会长疹子。”
岳龙雨的筷子顿在半空,不露痕迹地送进自己口中,默默地帮谈易把番茄炒蛋里面所有的蛋都挑出去吃掉,又把剩下的番茄往她跟前推了推。
谈易说:“我能吃饱,你不用管我。”
“除了鸡蛋,还有什么?”岳龙雨突然问,“还对什么过敏?”
谈易咬着筷子,想了想,说:“常见的就是鸡蛋、奶酪、花生、动物毛发……还有一些虽然不过敏,但是吃了不耐受。”谈易指了指桌上她没碰过的蘑菇汤,“菌菇类、重油腥的食物……还有橘子、柚子、肉桂。”
岳龙雨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追问:“不耐受和过敏有什么不一样?”
“过敏反应严重些。如果吃了不耐受的食物,一般只会拉肚子。”谈易说完,见他神情不悦,音量降低了一度,自嘲道,“我这人是比较麻烦。不过蔬菜我基本不忌口,大多数的肉类和贝类也都能吃……”
“铁板里脊和烧烤吃了也会拉肚子。”岳龙雨打断谈易的话,说,“对吧?”
“啊……对,对。”
谈易突然一阵心虚,但很快回过神来——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岳龙雨想起谈易眼巴巴地看着烧烤摊的模样,想起她在“星光教育”总是带饭去热了吃,想起高考那天和今天都揣着粽子——恐怕也是因为在外面吃饭容易踩雷。
他想,这人不只是个小软柿子,还是个缺乏锻炼的小病秧子,难怪一碰就倒。
想着想着,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又问:“你之前怎么不说?”
这要是奶油对什么过敏,早就敲锣打鼓,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广而告之,每顿饭前肯定三令五申,要特殊对待。可谈易似乎不太愿意别人知道她的不同和脆弱。
谈易喃喃:“我之前跟你又不熟。”
岳龙雨微怔,嘴角又轻轻翘起,说:“意思是,我们现在挺熟的?”
谈易点头,理所应当地说:“你是我的助教,来陪我打暑假这场硬仗,就好比战友,能不熟吗?”
战友?
新鲜的关系,岳龙雨不讨厌这个词。
为了做个合格的战友,午饭后,岳龙雨马力全开,题目刷得飞起。不到两点半,岳龙雨已经懒洋洋地把习题册拍在了谈易面前。
“写完了?”谈易也快要结束讲义的编写,她翻开本册,见不少题目前的题号上都画着奇奇怪怪的标记,“这些标记是什么意思?”
“打钩的都是基本题,没难度,让他们回家去做,找点信心。画三角的题基本都有坑,需要详细讲解,适合当堂练习。”
谈易颇为惊喜,本来让岳龙雨挑题目,没指望他区分难度,以为自己还要返工,没想到他已经把这些都完成了,这为她节省了太多时间。谈易快速地扫了一页纸,对岳龙雨挑选出来的那些题目很满意。
再看岳龙雨,脸上分明写着“快来夸我”。
谈易真诚地夸他:“没想到你题感这么好。”
岳龙雨从口袋里拽出手机,随意地划拉几下,漫不经心地说:“基本操作。”
工作做得好,允许你骄傲。谈易在心里嘀咕,继续往后翻页,看见新的符号,不由得诧异道:“画五角星的呢?这么难的题,暑假班的学生用不上。”
“备用的。万一碰到我这样的学生,就用得到。”
谈易失笑:“你这样的学生……打着灯笼也难找。”
听上去不像是在夸他,不过岳龙雨照单全收,他说:“还有什么要做的?”
谈易说:“没有了,只差讲义。你勾出来的题目要先复印下来,剪贴成试卷,再批量复印成给学生的家庭作业。我本来以为咱们会在学校备课,那儿有复印机。现在……这附近好像没有打印店,所以这道工序回头我集中来做。”
岳龙雨不解,说:“搞得这么麻烦?给他们一人买套习题,把要做的勾出来不就完事?”
谈易说:“如果是这样,很多孩子会去书店找答案,照着抄。”
来辅导班补习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是缺乏自觉性的,指望他们能上课认真听讲、回家认真完成作业是一件太不现实的事情。
岳龙雨笑她太天真:“你以为现在这样他们就找不到答案了?手机一扫,什么都有。”
“有些学生没有手机,就算有,一道一道扫题搜答案也比直接照抄费时间。相比于标准答案唾手可得,这样的设置可以有效地降低他们抄答案的概率。”谈易自有道理,她说,“当然,我还有后招……很多后招。”
“什么后招?”
“以后你就会知道。”谈易笑眯眯地说,“对付学生,我还是有点办法的。”
毕竟跟着倪玉华学过几年,倪老师的手段谈易即便只是旁观,也有所领会。
岳龙雨“嘁”了一声,忍不住多看了谈易两眼,又说:“还有点时间,我去复印。”
“你去哪里复印?”
“还没告诉你。”岳龙雨拽走习题册,说,“我们家跆拳道馆就在后面那条街。他们经常拟合同,复印机、打印机都有。”
谈易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宋柳君名片上的跆拳道馆地址——可不就在这附近吗?
岳龙雨回来得很快,厚厚一沓复印件按在桌上,手中还拿着剪刀、胶棒。
他有些喘,谈易看见他发根处亮晶晶的汗珠,不由得问:“你跑过来的?”
岳龙雨点头,心脏狂跳。如果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他其实是飞过来的。如果使用白描的表现手法,那他就是冲刺过来的。
“急什么?”
“三点了。”岳龙雨指着手机,给了她一个“无须言语,你懂”
的眼神。
“知道了,我马上就好。”
谈易这边已经完成了全部手写讲义,正往文件夹里放,她有意放慢速度减少连笔,字迹工整娟秀。市面上五花八门的教材很多,可初学者难以全部消化,过多的信息堆积会扰乱视线,模糊重点。手写版讲义虽然更耗时,却能够高效使用,而且……也方便她发挥。
岳龙雨余光瞥见什么,眉梢一挑,突然伸出手指夹住一张讲义,盯着其中的插画。那是初升高衔接知识点的公式汇总,画在一个椭圆形的框内。而那个椭圆,被谈易随意添了几笔,加工成了一个熊猫头,变成了一个表情包。
岳龙雨嘴角一抽,脸上出现嫌弃的表情,但没忍住,又多瞅了几眼,嘴上嘀咕:“画这个有用吗?”
谈易把讲义抽回来,心疼地把岳龙雨带着薄汗的手指印擦去,说:“不管有没有用,能让人多看几眼就是好的,万一一不留神记住了呢。”
“什么人都给画……”岳龙雨闷了几秒钟,突然没好气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不知何故,第一次上谈易的课,他无意间看见的那张方可斌的素描,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岳龙雨脑海中。
现在想来,只觉得无比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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