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心脏过山车
“炎炎盛夏，你有一万个去海岛的理由。朋友们，燥起来！”
谈易坐公交去游船码头的路上，漫不经心地翻手机，看到阿木发了这么一条朋友圈，还配上了一张自拍。自拍中，他拿着在“星光教育”抽奖抽到的音乐节门票，很酷地向下撇着嘴巴。
她忍不住笑，往下翻，又陆续看到几个学生也在晒门票或是出发去落鞍岛的动态。叶晴空和李晚照姐妹俩更是早在昨天下午就结伴登岛，住进了度假村最好的酒店套房里，正穿着泳衣在海边美美地踏浪拍照。
这下热闹了。
小小一座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净是熟人。
谈易想，如果岳龙雨没去，她就跟李晚照她们搭伴，也能舒舒服服地度个假。但转念又在心里嘀咕，岳龙雨……不会真的不来吧？
如果来了，是不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别人知道都无妨，如果被李晚照看见，她会不会多想……那姑娘心思细，也敏感脆弱，不会因为这件事受打击吧？
翻来覆去地想了一路，谈易有些头疼，突然真心实意地希望，岳龙雨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从小马市区到游船码头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谈易不到九点就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前往落鞍岛唯一的码头，名字起得很梦幻，叫“童话码头”。音乐节的缘故，登岛的游客众多，饶是谈易已经提前去了，到了地方还是被黑压压排队的游人惊到。
买船票的队伍在排队引导栏杆的控制下几经折叠，也已经排出五十多米外，谈易草草目测，没有三个小时是买不到船票的。
烈日当头，夏天的太阳毒辣，谈易戴的遮阳帽压根不顶什么用，以她对自己的了解，持续暴晒三小时不啻找死——中暑是必然的。
谈易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还是回去……
“谈易姐！你终于来了！”
就在谈易准备转身的那一刻，她听见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自五点钟方向传来。谈易对这很有记忆点的嗓子印象深刻，人还没见着，谈易已经友好地笑开了，循声去打招呼。
“奶油，你……”
与之同时，谈易的视线扫过去，先被奶油身边电线杆似的杵着的岳龙雨占据了全部意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灿烂笑容僵硬了一秒，很快被她以一种自认为柔和的方式平缓过渡为礼貌的微笑。
他还是来了啊。谈易心情复杂，不知道是高兴更多，还是担忧更多。
但在岳龙雨看来，谈易原本堪称兴高采烈，在见到自己之后，情绪分明一瞬间低落了下去。
不想见到我吗？
岳龙雨的脸臭臭的，一声不吭。
奶油倒是扭着肥臀愉悦地小跑了过来：“你怎么才来呀？”
谈易有些意外：“你……们，在等我？”
“可不呢吗。”奶油说，“我们高中同学，六人小分队，想着音乐节人多，一大早就来排队买船票，但岳龙雨说你也要来，我就留心给你多买了张船票，想着省得你排那老长的队伍了。怎么样，是不是特仗义！”
“谢谢你啊，那……你的朋友们呢？”
“他们搭上一班游船上岛啦。”
“啊，你是特地留下来给我送船票的吗？”谈易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不发微信跟我说一下，早知道我就打车过来了，免得你等这么久。”
“多大点事。”奶油豪气干云，又压低声音，“反正岳龙雨这家伙个性孤僻，不喜欢跟人往来，我也是得陪他多等一班船。你要是这班船再赶不上，我就给你发消息了。”
奶油背后冷不丁传来岳龙雨的嘲讽：“奶油你最好再大点声，不只我，落鞍岛岛民都听得见。”
谈易觉得好笑，看向岳龙雨，有奶油这个气氛调节者，自己和他大可缓和关系了。可岳龙雨说完这句话后，谁也不看，转身就往停靠在登船口的游船上走，语气硬邦邦的。
“快点吧，就要发船了。”
谈易热脸没贴上，无奈一讪：小坏脾气，还在别扭吗？
奶油看出岳龙雨对谈易的“不待见”，没好气地说了岳龙雨一句：“喂，你不都跟着谈易姐工作了一暑假吗？都不知道礼貌点。”
又贴心地冲谈易笑：“谈易姐，你别理他。”
谈易一时竟不知该作以何答。
奶油整个暑假忙于科目三，连续挂了两次之后，被教练训得像条狗，天天被拎过去练车，以至完全错过了岳龙雨和谈易之间的情感关系变化。
在奶油的认知里，岳龙雨还是那个和谈易不太对付，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才去“星光教育”当助教玩玩的少年。
今天来了以后，原本听岳龙雨说起要给谈易买船票，还要等她过来一起坐船，奶油还欣慰地想这小子总算知道和身边的人搞好关系了。
哪儿知道当着谈易的面，岳龙雨又变回那副死样子。
奶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三人赶在发船前上了船，船舱内只剩两个连在一起的空座位，奶油理所应当地和谈易挨坐在一块儿。
本来就该如此嘛，奶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总不可能让岳龙雨跟谈易姐同坐吧？这一路不得膈应死人？
可他坐下后，总觉得岳龙雨特想跟自己说什么，那眼神总隐隐透着某种奇怪的气息。但岳龙雨终究什么也没说，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着去了。
一路上，奶油都在回想，什么时候见过岳龙雨流露出这种眼神。
待船行至中途，奶油一拍大腿，福至心灵。
啊，想到了！
是杀气！
一起玩游戏的时候，每次自己开团带翻全队的时候，岳龙雨就会从屏幕后面露出头来，用这种眼神看向自己！
没错，就是杀气！
但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奶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偏头去问谈易，哪知道一回头，就看见谈易脸色发白，掌心按着胸口，满脸不适的模样。
“谈易姐，你怎么了？”奶油有点慌，把岳龙雨那茬完全抛诸脑后，关切地问。
“没事，应该是有一点晕船。”谈易说，又安抚地笑，拍拍自己的包，“我做了准备，刚刚已经吃了晕船药，缓一会儿就好。”
晕船啊，那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吃了药应该没事了。奶油松了口气，贴心地说：“你要是想吐，跟我说，我去找塑料袋给你。”又鼓励道，“还剩半小时咱就到岸了，再坚持坚持。”
话音刚落，奶油眼前一黑，视野整个被挡住，他下意识地抬头、抬头……抬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全乎立在自己跟前的岳龙雨整个人。
你来干吗？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奶油还没问出口，岳龙雨已经先开腔了。
“换座位。”
奶油犹豫地开口：“不好吧，你有什么事微信跟我说吧。谈易姐晕船呢，你让她换到后面，不是更颠簸嘛。”
还有一句“你还是不是人”没说出来，奶油已经感到一股大力提溜起自己的后衣领，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
“我是说你，到后面坐着去。”
奶油晕乎乎地坐去了岳龙雨刚才的位置。看着岳龙雨的背影，他心中的问号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
这黑面神，今天一来就不对劲，大热天的，他穿了一身黑，酷是挺酷，跟脑子坏掉了一样。平日里他虽然对别人冷酷得二五八万，但在自己跟前，还是有话说话、很活泼开朗的小伙子。怎么今天就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了？
难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谈易从前没坐过船。
但她乘飞机时曾有晕机的经历，所以早上准备包裹的时候，特地拿上了晕船药。
晕船的感受很奇妙，谈易想，在海上颠摇晃荡，船只被流向不稳定的暗涌推着，连带着她也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看不见的力推拉。
比机舱内的体验要好。至少船舱窗户大开，带着咸味的清新海风涌进肺里，缓解了她的不适，但同时，水汽被热潮裹挟着充盈鼻腔，又令她窒息胸闷。谈易在一种说不清是凉爽还是燥热的矛盾知觉里陷入晕眩。
她知道岳龙雨坐过来了，尽管交换座位的过程并不很清楚，但岳龙雨和奶油的气息完全不同。
“闭眼睛，谈易。”耳边传来岳龙雨的声音，“不要看水，会更晕。”
谈易从善如流，静静合上双眼。
岳龙雨又说：“鼻吸口呼，深吸慢吐，像平时跑步那样，做得到吗？”
谈易微不可见地点头，身体很快配合，渐渐地，她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顺畅，体内翻江倒海的呕吐感也在减轻。
紧接着，她感觉鼻端有什么凑了过来。
是柑橘薄荷味的鼻通，谈易近乎贪婪地嗅了几下，配合呼吸，她感觉晕船药起作用了，几分钟后，谈易彻底缓了过来。
“好点了吗？”岳龙雨侧头弯腰，观察谈易的脸色。
谈易慢慢掀开眼皮，正对上岳龙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她心里没来由地落了一拍，不晓得从哪里发出一声“嗯”。
岳龙雨面带关切却欲言又止，眸光下垂，不去看谈易了：“这个给你。”
他说着，把那支小巧的鼻通放进谈易手中，谈易轻轻握住鼻通，也握住岳龙雨的食指。
岳龙雨的动作顿了下，心里酸酸的，没抽回手，任她这么拉着。
“龙龙。”隔了一阵子，谈易很小声地问他，这音量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你还在难过吗？”
见他没反应，谈易摇了摇他的食指：“嗯？”
尾音颤颤的，勾乱了他的神思。
岳龙雨的心像是被扔进了海里，随浪潮起伏漂泊，最终，又随着谈易的温柔牵引停泊靠岸。
他动了动手，就着这个姿势，用手掌包住谈易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浅浅地摩挲。
“我觉得我好多了。”
奶油的视角下，根本看不到谈易和岳龙雨牵手指的小动作，他只看见岳龙雨绷着张臭脸凑到跟前去打量谈易，很快又缩回头去。
这是在干什么？乘人之危吗！有没有一点良心，该不会像上次在网吧那样，还以为谈易姐是装的吧？
奶油愤慨，小胖拳头握紧了：一会儿上了岛，绝不能让岳龙雨胡来。
游艇很快抵达落鞍岛的公主码头。
谈易从船舱里走出来，看见码头名字，觉得好笑，问：“又是童话，又是公主，难道还有王子码头吗？”
“没有，有公主就够了。童话里不需要王子，男的，晦气。”
回答谈易的是从旁边闲闲路过的游客，那姑娘戴着防晒三件套——棒球帽、口罩和墨镜，穿吊带背心，露出的胳膊上有印着M·O乐队标志的文身贴纸，看起来是个狂热的歌迷。
奶油不乐意了，又不敢当面跟人犯冲，等那女孩走远了，在背后叽里呱啦地嘀咕：“以偏概全，一孔之见，一叶障目！”
岳龙雨和谈易双双发笑。
岳龙雨与谈易靠得近，他习以为常地伸手要去替谈易拎包，可手刚搭在谈易的包带子上，就被她轻巧机敏地躲开了。
不仅躲开了他拿包的手，甚至整个人都绕去了奶油身边，一副和岳龙雨保持距离并不相熟的模样。
岳龙雨愣神：不是和好了吗？
刚想发问，下一刻，岳龙雨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孩子——李晚照和叶晴空。
李晚照和叶晴空不是冲着谈易来的。
她们来码头接人，目标正是方才那个贴文身贴纸的女孩。叶晴空一见那姑娘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们言谈热络，李晚照倒还是从前那个文文静静的模样，不声不响地带着笑站在边上，目光游弋，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的谈易一行人。
她最先看到的依然是岳龙雨。
李晚照心口一疼。饶是她已经在心里对自己和岳龙雨之间无疾而终的暗恋做了足够彻底的切割，再见到他，她还是手足无措。
这是自己倾尽了年少时光，全心喜欢的男孩子。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个黑夜，自己躺在床上，出神地在脑中编排自己与他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他都那么温柔多情。
她所有的心事，她描摹他的轮廓时、勾画他的眼眸时的心情，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如此酸涩的字句，只是想想就让她忍不住眼眶发红。
叶晴空注意到了李晚照的走神，她顺着李晚照的目光看过去，下一刻高兴地蹦起来，高举着手挥动：“谈易姐！你怎么也来了！”
谈易预想过自己可能会和李晚照两姐妹碰上，但怎么都没想到，刚一下船就直面她们。
三个妙龄少女迎面走来，最高兴的非奶油莫属。尽管其中一个人刚刚才将奶油及他的男性同胞们一竿子打死，但是美色当前，奶油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和解。
男的就是晦气。奶油想，从现在起，大家都是好姐妹。
人多的场合，叶晴空兴致空前高涨：“谈易姐，你一个人来的吗？”
奶油连忙指指自己：“我们一起，我们三个一起的。”
“你是……”
“我是岳龙雨的发小，你叫我奶油就好。”
“啊，人如其名。”
“我叫叶晴空，这是我姐姐李晚照，这是我朋友，王山山。”
“是姗姗来迟的姗？”
“不，是大山的山。”
“酷啊，王字左右拆开，可不就是山山。”
“还能这么拆？”叶晴空被奶油的脑洞惊到，偏头看了一眼王山山，又笑起来，夸奶油，“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王山山：“嗯，可惜是个男的。”
奶油已经完全接受了王山山的耿直性格，笑嘻嘻地说：“哎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叶晴空又笑起来，确定奶油是能和自己玩到一块儿去的人，但是……她极快地扫了一眼喜感奶油身边的臭脸岳龙雨和温柔淡静的谈易，表情夸张：“你们三个真是好奇妙的组合。”
奶油一愣：“怎么奇妙了？”
叶晴空不好直接表达自己对岳龙雨的不爽，随口道：“你不知道吗？三人行，必有‘电灯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让谈易狠狠心虚，她目光下垂，犯嘀咕：叶晴空该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奶油也是一惊。
“绝了，你竟然发现了我和岳龙雨的秘密。”
岳龙雨实在忍不了了，一提膝撞在了奶油的屁股上。
谈易忍俊不禁。
谈易之前畅想过，如果奶油碰上叶晴空会是怎样的热闹光景，如今见识到了——这俩一碰上，几乎没有旁人插嘴的份。现场听了一段双口相声，谈易在心中如是感慨。
“对了，你们晚上住哪儿？”叶晴空终于问回了正题。
奶油说：“离音乐节举办地最近的那个度假村酒店。”
“巧啊，我们也住那里。”
“真的吗！”奶油惊喜，“那可以组桌游局啊。”
“靠谱。”叶晴空说，“反正我现在多的就是时间，来早了两天，正愁没人一起玩呢。”
奶油雀跃地转头，好像这才注意到我方还有谈易和岳龙雨两名队友，他说：“晚上一起组局啊。”
谈易和岳龙雨都没吭声，但是奶油现在情绪高昂，直接在心中宣布他们默认了。
几人一起坐摆渡车回酒店。
谈易和李晚照同座，岳龙雨和奶油就坐在她们身后。
谈易觉得毛毛的，想也知道岳龙雨现在该用怎样的幽怨小表情暗中睇着自己了。
脑子刚过完这个念头，口袋里的手机就振了一下。
谈易预感强烈，解锁打开微信，果然是岳龙雨发来的。
【霸气】岳龙雨：“我收回在船上的话。我现在很不好，感觉不会好了。”
这语气，好像不是真的生气，谈易脸上热热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心脏怦怦地跳，她低头回复：“对不起啊，你忍一忍，我会补偿你的。”
又翻了个“给你一个亲亲”的表情发过去。
补偿？
怎么补偿？
这回轮到她身后的岳龙雨脸上燥热了，心里痒痒的，他对谈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适龄男女光明正大谈个恋爱，怎么就有一种偷情的感觉呢？
“谈易姐。”
“啊。”谈易冷不丁听到身边李晚照的声音，手一抖差点没把手机给摔了，她耳根瞬间红透，捏着手里，盖在腿上，口不对心地应答，“怎么？”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这么红？”李晚照关切地凑过来，“还出了汗。”
“我……”
“谈易姐刚刚晕船了。”奶油在后面帮腔回答。
“原来是这样，吃药了吗？要不要紧？”
“吃过了，现在好多了。”谈易稍稍定了定心，温声回答。
“那下午的活动你参加吗？”前头的叶晴空闻言，“下午我们打算去素拓基地玩呢。”
谈易顶着如此心理高压，已经很受煎熬了，立刻回答：“不了，我想在房间休息，你们去玩吧。”
“好呀，那你好好休息哦，晚上咱们再一起组局。”叶晴空回身，看向谈易身后，“奶油呢？”
“我去！”奶油兴奋地应道，“我还有几个朋友，要喊上一起吗？”
“好啊，人多才好玩呢，可以去玩真人CS。”
跨越三排距离，叶晴空和奶油你一言我一语又聊上了。
其他人安然不动，各怀心思。
奶油去了，岳龙雨下午肯定也会跟着去，李晚照咬着唇角，漫无边际地想：下午穿哪条裙子好呢？
谈易的房间是岳龙雨提前订好的，几人到了前台办理入住，那姐妹俩也陪着王山山订房。谈易在将身份证递出去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什么，心口一窒，几乎不受控制地“啊”了一声。
声音很低，像是突然被什么虫子蜇了一下。
岳龙雨循声望去：“怎么了？”
这一路岳龙雨几乎没开腔，这会儿突然发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来。
完蛋了。
谈易面如死灰地看着前台服务生录入身份证信息。
要是被前台当面拆穿自己和岳龙雨住一间房的话，岂不是会很尴尬？
前台尽职尽责地录入信息，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好像直接叩在了谈易的心上。
她艰难地吞咽口水，后背心出了密密的一层汗，额角一跳一跳的。
事到临头，只能实话实说了。
她鼓足勇气：“晚照，其实……”
“谈女士，你的房卡，8026号大床房，请核对。岳先生，你的房卡，8028号大床房，请核对。方先生，你是和之前来的那位陈先生一起的对不对，他拿走了其中一张房卡，这是另一张，6032号标准间，请核对。”
谈易的解释还没说出口，前台专业热情的小姐姐已经顺次将他们三人的房卡一一递了过来。
谈易足足愣了五秒，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向岳龙雨。
岳龙雨这铁骨铮铮的纯情小伙，竟然给她单独订了一间大床房。
谈易一时不知道做何感想：现在的小孩，都这么纯洁吗？
她陷入深深的自省：为什么她就没想过，岳龙雨压根没和她订同一间房这种可能呢？
为什么呢？
在谈易怀疑人生的当下，岳龙雨悟了一切。明白过来谈易方才的紧张无措因何而起，他几乎要笑出声了，一路的委屈和憋闷瞬间被驱散。
岳龙雨甚至在这一刻，咂摸出和谈易暗中保守秘密，所有心事只有他们两个心知肚明的趣味来。
李晚照和叶晴空她们住在西座，谈易等人在东座，分开前，奶油加上了叶晴空的微信，和她约好下午集合的时间与地点之后，与谈易、岳龙雨一同搭电梯上楼去了。
因为奶油订的是标准间，而谈易、岳龙雨是大床房，所以奶油并没有对“他们两个房间相邻”这件事产生什么疑惑。反倒在即将出电梯的时候，拍拍岳龙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谈易姐怎么说都当过你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尊师重道，懂吗？现在就你跟谈易姐住得近，多照顾照顾她，要展现绅士风度，晓得吗？”
谈易装作没听见，一句话茬都不接。
岳龙雨垂眼瞥谈易，难得没呛奶油：“懂，行，晓得。”
谈易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她心里扑通扑通。
“那我先走了，有事微信联系。”
电梯门打开，奶油欣慰地踏出去，电梯内瞬间空出许多，只剩下岳龙雨和谈易两人。
电梯门缓缓合上。
谈易终于放松，抬头去看岳龙雨，脸上歉疚与奇异又隐秘的喜悦交杂：这一早上心理过山车坐下来，她真快绷不住了。
岳龙雨有点心疼，觉得她对李晚照那个丫头的保护太不值当——何必为难自己呢。但又忍不住想，这就是谈易，鲜明原则线之外，总在小事上无条件包容别人的谈易。
夏日高温，蒸得人心都软了，岳龙雨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她的侧脸，拇指指腹在她的耳垂上轻轻摩挲，弯腰深深吻在谈易的嘴唇上。
谈易闭上眼，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侧。
电梯门再度缓缓打开。
“哎对了，还有个事情啊，一会儿我们在餐厅集合，你别睡着了听不见手机……”
奶油的絮叨伴随着他狂戳电梯开门按键的声音响起，又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
在被“抓包”的那一刻，谈易大脑空白，好像虚空的世界突然出现了无数雪花点。
岳龙雨下意识展臂把谈易带进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这样，她就不用费心调动她那已经濒临崩塌的面部表情，能自我麻痹自己是一只鸵鸟。
然后岳龙雨伸出另一只手，按下电梯关门键。
整个过程，奶油面目安详地旁观着。
当然，他的脑神经也走得很安详。
半分钟后，奶油浑浑噩噩地飘回了自己房间。推开门，奶油看见自己的室友陈一坤，只说了一句话。
“今天我和岳龙雨，必须疯一个。”
谈易很快恢复淡定，到了八楼，她一声不吭地随着岳龙雨走出电梯，站在房门口，掏出房卡来刷。
连刷了五次，房门都只是发出连续三声的错误提示音。
岳龙雨弯腰，好心提醒她：“这是我的房间。你住8 0 2 6 ，在隔壁。”
他语气促狭，谈易看过去的时候，岳龙雨眼里盛着的笑意连眼眶都快要兜不住了。
谈易气若游丝，终于再度一脑门抵上岳龙雨的胸口：“这都是什么事啊……”
这都是什么事啊。
谈易终于回到房间，站在花洒下淋浴时，还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乱七八糟地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冲去身上的热汗、冷汗，换了身宽松的睡裙倒在绵软的床上时，谈易恍然间想起刚才和岳龙雨分开时，他说了一句：“我先放行李，一会儿去找你玩。”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奶油最后那张如遭雷劈的大脸，伴随着被人“撞破情事”的窘迫，惹得她头昏脑涨。谈易口不过心地答了声好，然后就梦游般地回了房间。
谈易猛地坐起，手忙脚乱地翻找手机，果然看见岳龙雨从十多分钟前就开始问她：“我能过来了吗？”
他来做什么呢？
哦对，他说了，来找她玩。
但是……玩？
谈易更慌了。
明明刚洗完澡，手心却好像又要出汗，但外表的谈易看起来还是如此镇定，她面不改色地翻身下床，从包里拿出衣服穿好，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这才给岳龙雨回消息。
谈易：“能，你来吧。”
谈易甚至觉得岳龙雨人已经在门外了，就等着这句话。因为不出五秒钟，他就按响了房门门铃。
谈易有点紧张。
这紧张很没来由，在谈易的预想里，答应了与岳龙雨约会，并且没有明确提出分房要求，表明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不反感和岳龙雨发生关系。
但岳龙雨，他看上去冲动热切，却在实际处事中，把分寸感保留到最大限度。
假如这是某种程度上的“欲擒故纵”，谈易确信，自己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而奇妙的是，她的“甘愿被掌控”，恰恰源于她坚信这不是一场预谋，而是岳龙雨性情所致。
矛盾的假设。
谈易胡思乱想的最后，她给自己下了这么个结论。
岳龙雨当然不会知道谈易的心路历程。事实上，他远比谈易紧张一万倍。
在谈易独自进了8026之后，他镇定自若地刷卡进了8028，在大门锁舌弹上的那一瞬间，岳龙雨以一种离奇的速度把自己扒光了，然后冲进浴室把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洗刷干净。
岳龙雨走出浴室时，在酒店镜子前打量了自己两分钟。
他是刮干净了胡子来的，指甲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口气清新，胳肢窝也仔仔细细打沐浴露洗了。早知道应该提前做加强训练的，岳龙雨不满意地看着自己还不够明显的八块腹肌。
现在来一百个俯卧撑和卷腹突击一下？
不行不行，又是一身臭汗不说，万一……岳龙雨被这个万一整得面红耳赤，又让他忍不住地发散去想。
没有经验的处男会不会被嫌弃呢？岳龙雨的焦灼点很快就跑偏了。
这一偏，就再也没回来过。
门开了。
谈易错身让岳龙雨进屋，两个人彼此都闻到了对方身上酒店特供沐浴露的气味。
这个气味，让他们对后面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建设。
谈易觉得嗓子有一点干，她的手捏着裙摆，说：“你喝水吗？”
岳龙雨被她这么一提醒，也觉得嗓子火冒冒的，于是点头：“喝。你……你带水了吗？”
谈易：“我没带……我是说，酒店房间有矿泉水，免费的。”
“哦对，我忘了。”
岳龙雨几步走到房间的小吧台，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
“你刚刚说……来找我玩。”谈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玩什么？”
岳龙雨差点被水呛死，手掌握着瓶身，发出轻微的塑料响声。
他直觉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
“你想玩什么？”脑子一抽，岳龙雨又这么问回去了。
“啊？”谈易近乎失智地发出这么一个单音节，她不知道为什么上岛之后，一切都变得很奇异迷幻——又不是上了高原，怎么时不时会有一种缺氧感裹挟着自己呢？
高原？
谈易迟疑地偏头，看向窗外，那是岛上海拔最高的一座山，之所以说最，是因为岛上只有这么一座山。
岳龙雨一愣：“爬山？你确定？”
谈易回神：“我刚刚说了爬山？”
岳龙雨失笑：“是啊，你说‘那就爬落鞍山好了’。谈易，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晕船还没好？”
不想着那件事，他终于放松些了，朝谈易走过来，自然地拉着她的手，给她做智力测试：“我是谁？”
谈易没好气地看着他：“是笨蛋。”
“完了，真的还没好。”岳龙雨真情实感地表现出担忧。
因为岳龙雨的打岔，谈易也找回一点状态来，她坐到床边，认真思考：“爬山挺好的。不过，对体力消耗太大了，不如先睡一觉再去吧。”
话音刚落，谈易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话歧义很大……果然，岳龙雨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过来。
谈易面不改色，慢吞吞地修正答案：“我是说，睡个午觉，到下午两点以后再去。那个时候，太阳也没那么毒了。”
岳龙雨首肯：“睡午觉好，我也喜欢睡午觉。”
很好，这大概就是万变不离其宗。
好，那就睡午觉。
谈易钻进被子里，安安稳稳地躺定了。
岳龙雨没走，他就站在床尾。
一分钟后，岳龙雨没走，他就坐在床边。
两分钟后，岳龙雨没走，他就……进了被子里。
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吹气。
“谈易。”
谈易绷不住，刚开始是抿唇笑，然后笑容慢慢放大，最后眉眼俱弯。她侧过身去，和岳龙雨面对面，被子外面，两人都只露出半张侧脸。
岳龙雨笑容明朗，他说：“我好奇怪，我止不住地想笑，但不知道笑什么。”
谈易说：“我也是。”
岳龙雨说：“我笑得在发抖，不信你摸。”
谈易把手伸过去，贴在他的胸口，果然感受到轻轻的震颤。
她笑着说：“我猜你是紧张，人紧张就会笑，还会发抖。”
岳龙雨说：“那你呢？你也紧张吗？”
谈易说：“不知道。”
岳龙雨说：“你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还怎么判断别人。”
谈易说：“也对哦。”
于是又笑。
像两个傻子。谈易想，怎么办，跟岳龙雨在一起，感觉会变成一个小朋友。
他们面对面笑了好长时间，终于停下来，或者说，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谈易感到不可思议：“我们刚刚到底在笑什么？”
岳龙雨现在明白过来了，那是心底的一种喜悦，多得盛不下的时候，就只能以这种方式溢出来。所以岳龙雨说：“在笑，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谈易觉得他在念标准答案，因为这让她有种醍醐灌顶的醒悟。
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你啊。
“谈易。”岳龙雨叫她的名字，“我想离你再近一点。”
谈易说：“那你靠过来一些。”
岳龙雨说：“不是这个距离。”顿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拱了些，然后纠正自己的说法，“不只是这个距离。”
谈易说：“你说的是昨天我们吵架的事？”
岳龙雨有些不安：“你觉得我们昨天吵架了吗？”他认真地去看谈易的表情，“我让你不好受了吗？”
谈易说：“我在等你找我，可你没有。”很快，她又轻声开口，“但这个想法，其实不太好，因为也许你也在等我去找你，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僵持着，变成冷战。”
岳龙雨低声：“我不想冷战。”
“嗯，我也不喜欢。”谈易试探地问，“所以昨晚，你也在等我主动开口，是这样吗？”
岳龙雨：“是。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觉得我们会长久地在一起。”他说完，也反省，“我也不好，至少不该不给你发消息。”
现在的他们，比昨晚都更冷静，也更温和。谈易想了想，慎重地开口：“其实，这一个月来，我都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
“简单概括就是，我应不应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去从事我喜爱的职业。”
岳龙雨眸中一亮：“你是说，你可能会离开小马市？是因为我吗？”
谈易说：“是，与你有关，但我又希望与你无关。”
岳龙雨露出不解的神情：“我不明白。”
“龙龙，我想要你先明确一件事，并且把它当作前提条件：我很信任你，也仍旧相信爱情。”谈易的语气平静，眉目柔和，她说，“只是在你和爱情之外，谈易这个人，她应该成为自己的力量源泉，在没有外力的支持之下，谈易应该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我现在最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龙龙，在这个问题里，你是那个干扰条件。”
“干扰条件？我……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岳龙雨急急地说完，又顿悟了什么，他沉默。谈易给他足够的时间，岳龙雨慢慢领会到了谈易的意思。
“你是说……你怕你在没想清楚问题之前，会因为我做出错误选择？”
谈易就知道这么打比方他一定能听懂：“对。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在心理上尽可能剥除你。”
就像做数学题，在甄别出干扰条件之后，就要尽快地将其切割开。这与喜恶无关，仅仅是一种……获得答案的高效方法。
岳龙雨许久没有说话，但他展开臂膀，慢慢抱住了谈易。
他的怀抱暖烘烘的，鼻尖传来的气息干燥清香，在空调房里，这个拥抱让人觉得舒适自在，谈易更加放松，也环住他的腰。
“那你这一个月来，岂不是很不安，也很茫然？”
“是有一些。”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没有及时跟你沟通。现在，你能更理解我一些了吗？”谈易问。
岳龙雨心头微微发酸。
从前谈易在谈到和前男友分手时，曾说“至高无上的爱是理解”，那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懂得，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小理解能力就强，这根本不是一件难事。
但原来个体与个体之间，在相爱之余，其实多的是需要彼此更加耐心，更加尊重，更加体谅的时刻，就像……谈易之前对他所做的那样。
“嗯……”岳龙雨闷声道。
“你还会觉得委屈吗？”
“不，不会了。谈易，你做得比我好。”
“你也很好。”
“我不好，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很不好。”岳龙雨想到两人最初的相处，想到自己对她横鼻子竖眼，就觉得无地自容。
岳龙雨收紧手臂，又不敢用太大的力，脸埋在谈易的发间，他说：“让我学会爱你吧。”
你很真诚。谈易心中无限柔软，她被深深打动，她想，龙龙，你明不明白，你的这份真诚是多么难能可贵。
在这个时刻，谈易觉得自己可以将更多的心事告诉岳龙雨。
她想，原来和他的沟通是有效且愉悦的，这样的体验很新鲜，也让她感到惊喜。
从前，当谈易试着和杨星宇探讨有关儿时的琐事，想要一点点地与他分享谈易是个什么样的人，谈易是怎么一步步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时，却常常迎来他的教导。
杨星宇有他自己既定的一套逻辑，这让谈易意识到，不管自己从前经历了什么，杨星宇都能轻而易举地把逻辑拐回他熟悉的那条路上。
可岳龙雨不是这样，他看上去坚硬固执，曾让谈易怯于倾诉，可事实上，他的心如此真诚柔软。
情绪酝酿得够了，谈易将头轻轻靠过去。
“龙龙……”
下一刻，一声尤为清晰的“咕噜”自岳龙雨的胃部传来。
谈易的后半句话当即变成：“你饿了多久？”
岳龙雨掐指一算：“从昨晚开始。”
“怎么不吃饭？”
“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可以不吃饭了？”
“谈老师，我错了。”
谈易翻身坐起来：“走吧，我们现在去吃饭，我看看时间……等我们吃完，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岳龙雨怎么都没想到故事会是这个走向，亲亲抱抱举高高才刚开始，气氛好得不得了，后面做什么应该都是顺水推舟……这不争气的胃，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出来捣乱。
真是让人头痛。
“可你不担心去餐厅碰上李晚照她们吗？”岳龙雨搜肠刮肚找了个理由。
“你说得有道理。”
岳龙雨当即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谁知谈易接着说：“你问问奶油，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岳龙雨不情不愿地摸出手机，看见奶油在一个多小时之前给自己连发了两页消息。
奶油：“你还下来吃饭吗？”
奶油：“我是说，你们。”
奶油：“我刚才打你房间的电话怎么没人接！”
奶油：“你该不会在谈易姐房间吧？”
奶油：“还不回我？”
奶油：“呵，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男人心海底针了，合着你早上和谈易姐眉来眼去在我跟前演戏呢。”
奶油：“我跟大家说你太累了在房间睡觉，到时候你自己解释吧。哼，我们走了！”
奶油：“我真是瞎了眼！”
奶油：“你怎么连我都不告诉！”
奶油：“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奶油：“算了，你跟谈易姐好好的吧。你……悠着点啊。”
奶油：“我还是无法想象！”
消化完奶油如同精神分裂般的单方面输出，岳龙雨总结出答案：“他们走了。”
谈易松了口气：“那我去换衣服，我们也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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