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解题方法论
曹孟飞的帐篷就在一区观景台边。
他把帐篷搭在并不符合规定的区域,为了自己能享有更好的景观,曹孟飞将帐篷的出口迁到安全围栏的缺口边,他们的烧烤架就架在缺口处。这位置处于上风口,夜风一鼓,烟尘往其他帐篷处直飘。
音箱大咧咧地杵在帐篷边,放着摇滚,声音开到最大。
谈易和秦雪微一路往上走,沿途收获了无数游客对曹孟飞一行的白眼和吐槽。
“他就是这种人,只顾自己高不高兴。”秦雪微对此见怪不怪。
她只用了一句话来解释曹孟飞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他有个舅舅,能量很大。
能量很大,这个表述让谈易皱眉。
快走到曹孟飞的帐篷前时,秦雪微停下来,转身看着谈易。她眼里充斥着不解,问她:“你为什么会帮我?”
谈易说:“算不上是帮你。”她的语气平平,“说心里话,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出于私心,实在不想插手你的事情。”
秦雪微察觉出一些端倪:“你是为了岳龙雨?”
谈易不置可否:“刚刚我们说好了,我答应陪你上来,你也要配合我。”
秦雪微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她说:“好。”
烟尘愈浓,音乐声愈聒噪,有人禁不住戴上口罩和耳机,全副武装,却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谈易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又看向秦雪微。
“那做好准备吧,先让曹孟飞把那音乐关了,听着闹心。”
说话的时候,谈易低头打开手机。秦雪微注意到她的手机界面停留在通讯录,似乎是想给谁打电话,秦雪微想提醒谈易,话到嘴边,鬼使神差般又咽了回去。
“行。”
观景台夜风大盛,谈易套了件带口袋的长外套,和秦雪微一起到了目的地。
烧烤架里木炭火红,酒瓶子东倒西歪,还剩下一大半油腻腻的烤串和生蚝没人吃。曹孟飞的牌友吃完都回二区的帐篷去了,只剩下三个男人坐在帐篷外头吹风。
谈易认出其中那个光膀子的,之前在小吃街见过,曹孟飞叫那人峰哥,他很能打,跟岳龙雨都能纠缠好一会儿。
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斯文,穿着衬衫,和其他两个人格格不入。
看见谈易与秦雪微并肩站在帐篷外,曹孟飞先有些意外地扬眉:“还真来了啊。”
还真来了啊。
这话让谈易心里划过一丝捉不住的不对劲,听起来像是曹孟飞并不认可的某个计划意外成功了似的。
谈易瞥了秦雪微一眼。
秦雪微神色自如,手插口袋晃过去,说:“不就是喝酒吗?搞这么大噪音做什么,又不是在迪厅,话筒也没,聊天都不好聊。”
谈易的出现吸引了曹孟飞更多的注意力,他不耐烦地扬扬下巴:“峰哥,美女来了,就用不着音乐助兴了。”
峰哥笑笑,起身去关音乐。
斯文的那个人拖了两个小马扎出来放在曹孟飞身前,又随手拽了一箱瓶装啤酒,手里转着刀,他动作利索,像是使惯了刀子,谈易都没见他怎么动,那纸箱外壳就好像被肢解了似的松散开去。
全过程中,曹孟飞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没从谈易脸上移开。
谈易形容不好那种眼神,自然是非常无礼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凝视。
在此之前,谈易觉得秦雪微也正在用一种近乎玩弄的凝视目光看待岳龙雨,或者说,大部分男人。但直面曹孟飞,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两种凝视之间的巨大差距。
曹孟飞心底毫无畏惧,在他的目光里,谈易感觉不到自己作为人应得的半点尊重。
谈易平视回去,以她所熟悉的那种淡静将曹孟飞的所有挑衅和轻蔑化去。
曹孟飞觉得自己碰了个软钉子,这让他心里涌起不爽和征服欲。
“介绍一下。”他仍没起身,随手指了指峰哥和那斯文衬衣男,“峰哥,袁医生。”
“袁医生”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音乐声恰好消泯于无。谈易的指尖动了动,她敏锐地察觉出什么来,一般人介绍朋友,不会直接带着这种称谓,除非,曹孟飞就是想通过他医生的身份传达什么信息,才会不自觉地如此介绍。
“谈易,我是个辅导老师。”
谈易同样自我介绍,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复又看向秦雪微,淡笑。
“你说让我上来认识认识新朋友,可能会去我那里上课的……不会是这些超龄儿童吧?”谈易语气轻松,自然地把目光移到袁医生处,“看来是袁医生想咨询,您孩子多大?”
谈易说完这句话,立刻注意到曹孟飞嘴角勾起,他看起来很愉悦,像是拆穿了别人的小把戏。
曹孟飞:“老袁,人问你话呢。”
袁医生:“我前年刚离婚,哪儿来的孩子。”
峰哥走回来,不怀好意地笑:“孩子嘛,还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就得看是谁的。”
话说完,三个男人一起笑起来。
这种场合绝对不是谈易能控得住的,秦雪微想,并非她看不起谈易的随机应变能力,而是她太清楚这些混迹于酒池肉林的人有多恶心。
秦雪微挤出一丝笑,两头圆话:“谈老师,这都来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不如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还是你觉得你男朋友不在,怕回头喝多了没人送你回去?”
秦雪微后半句话让谈易心里的不对劲感更强烈了。她那话几乎就是在暗示别人,岳龙雨今晚来不了,只有她自己。
果然,曹孟飞脸上的笑容更大:“放心,真要醉了,我送你回去。如果还不放心,咱们仨一起上。”
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借机性骚扰了。峰哥和袁医生会意,眼风流动间,笑都跟泥子似的糊在脸上下不来。
谈易只当是没听懂,面不红气不喘地坐下,然后慢吞吞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个小药片,当着几个人的面吃下去。
“不好意思,身体不好。”谈易扬扬手里的药片,顺手摸了瓶没开的矿泉水,拧开来送药进去,“头孢。再劝酒的话,就不太好了。
虽然在座的没有律师,但是有医生啊……袁医生,您知道后果,对不对?”
这话一说,峰哥和袁医生齐齐一讪,都有点措手不及。唯独曹孟飞面上的嚣张不减,反倒更得趣地看着谈易:“行啊,谈老师是文化人,咱们别跟她整酒,没劲。我这人大度得很,你就喝水,行不?”
谈易只是吞下了个胶囊空壳,在路上,她已经拧开胶囊把里面的药粉都倒掉了。她坦然自若地坐着:“好啊。”
这几人你来我回,其中隐下的那些弯弯绕绕,秦雪微心里明镜似的。她坐在马扎上,不自觉地往谈易身侧靠了靠。
谈易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过去。
秦雪微仰头朝曹孟飞笑:“飞子,怎么谈老师一来,你眼里只有她了?给我开瓶酒呗?”
“我来我来。”峰哥积极地捞过啤酒,没找到啤酒扳子,直接张开大嘴咬在瓶盖上,下牙往上一抬,“嘣”地把瓶盖起开。
秦雪微有点作呕,但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撕破脸皮,接过酒后忍着从边上拽了个一次性塑料杯,倒出一杯,冲曹孟飞扬了扬:“好久不见,走一个?”
曹孟飞懒洋洋地拎起身边还剩半瓶的啤酒,虚虚一晃,又喝下去一半。
秦雪微喝酒很利索,仰脖直往里灌,而且一点酒嗝都不打,谈易今晚头回见她喝酒的时候就惊奇于此——不知道她是不是练过。
秦雪微继续倒酒,把在场的人挨个敬了一遍,才算赢得了一个和他们“平等”对话的机会。曹孟飞也终于坐直了身体。
秦雪微倒第四杯酒时,没倒满瓶子就空了。
又是“砰”的一声,峰哥笑嘻嘻地递了一瓶新开好的酒。
秦雪微暗暗咬牙,接过来续满,这才说:“飞子,谈老师呢我也请来了,你看……我们的那笔烂账,今晚就清掉吧。”
谈易眉头微跳,她握着手里的矿泉水瓶默不作声。
按照她们所约定好的,谈易答应陪秦雪微走这一趟,而秦雪微也要答应……发挥她所擅长的演技,把话题引到当年的事情上。
这样,谈易口袋里的手机才能发挥它该发挥的作用。
秦雪微表情诚恳,语气卑微,并不全是装的,她上身微微前倾:“从前……是我不懂事,你和岳……”
“哎,你先等会儿。”
就在秦雪微即将说出后面的话时,曹孟飞突然出声,面上笑得让人捉摸不透,他看了眼峰哥:“忘了重要的事情。”旋即,目光在谈易和秦雪微脸上游移,“这两年,我也跟贵圈的人打过不少交道,跟着学了点,不得不说,你们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还是蛮好的。”
峰哥立刻领会,站起身朝秦雪微和谈易走过去。
秦雪微在心里轻叹:她就知道会是这样,曹孟飞这人,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哪儿还有被算计的可能呢。方才谈易这么跟她商量的时候,她就想说了,录音行不通的。
但如果这么说了,兴许谈易就不会跟自己上来。
所以话到嘴边,还是被秦雪微吞了回去。
下一秒,峰哥在秦雪微和谈易面前站定,谈易不确定地偏头看了秦雪微一眼。秦雪微轻轻摇头,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峰哥手上。
秦雪微:“喝酒谈事交手机,确实……是规矩。”
谈易抿唇,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今晚第一个诧异的表情:“我没听说过这种规矩。”
曹孟飞看似大度,说:“正常,谈老师不是圈里人。不过,谈老师总听说过入乡随俗这个词吧。再不济,娱乐新闻总看过。”
峰哥魁梧的身材压迫感极强,谈易垂眸片刻,终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被自己攥得有些发烫的手机放进他手里。
等到峰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机拿到帐篷里去了之后,曹孟飞才终于进入正题。
他好整以暇地以双肘撑在膝头,看向谈易:“你刚刚提到律师,我正有话想说呢……我们袁医生,最近可没少跟律师打交道。”
曹孟飞眼中有精光乍现,很烦恼似的皱了皱眉头:“谈老师跟岳龙雨关系那么近,应该听说过常律师吧?”
谈易心头一凉。
曹孟飞哂笑:“你们这么多年的饭都吃进腿肚子里了?不会这么幼稚,真觉得已经定了的案子,还能翻吧?”
曹孟飞如愿看见谈易清丽秀气的一张小脸变得煞白,两人之间隔着烧烤架,隐隐的火光跃动之间,谈易的瞳眸黑白分明,脸庞血气不佳,让她整个人显出一种脆弱的破碎感。
曹孟飞心头一动,忍不住生出怜惜,也生出狎昵的欲望。
他想,原来岳龙雨那小子吃的是这一套。
前段时间,曹孟飞和岳龙雨打了那个“不愉快”的照面之后,心里就一直不踏实,总觉得会留下什么隐患。
可曹家爸妈都在外地忙生意,曹孟飞这次回小马市来找以前的朋友都是瞒着家里人的,如果被他们知道自己不听警告回了小马市,恐怕免不得挨一顿训。
曹孟飞问峰哥该怎么办,他担心岳龙雨察觉端倪之后追着当年的案子不放。峰哥却压根不当回事,翻案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那不得调查取证?证据,简简单单一个案子,都过去两年了,还有什么证据可言。
这话提醒了曹孟飞,当初能把刚满十六岁的岳龙雨“送进去”,最关键的还要数那份伤情鉴定报告。为了拿到那份报告,曹妈妈没少给袁医生好处。他们家倒是不缺那些钱,但是……转账记录万一被查出来,总是说不清楚的。
比起曹家爸妈,曹孟飞更懂得信息社会的可怕之处,录音、删不掉的电子信息记录都可能会成为一把大杀器。
怀着不安,他前段时间就和袁医生私下见过一面——什么都比不上当面聊更妥帖。袁医生给曹孟飞吃了颗定心丸:两年前那笔钱,曹家爸妈是以现金的形式给他的,没人能查出他对伤情报告动手脚的事。
姜还是老的辣,曹孟飞彻底放心了。他更肆无忌惮地在小马市横行,在得知秦雪微会成为音乐节的助唱之后,闻着多年前偷过的腥就找来了。曹孟飞交友广泛,花钱收了很多音乐节门票,给袁医生也送过去一张。
可这次来了以后,袁医生告诉曹孟飞,最近有人在查他。
曹孟飞心说果然没错,岳龙雨那小子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翻身。
翻身?他凭什么呢?
思及此,曹孟飞的目光又转回谈易脸上,心底冷笑更甚——就凭眼前这个一搡就倒、脑子也不太好的女人吗?曹孟飞可怜可叹:岳龙雨,你可真是太跌份了。
谈易有些许失神,看向曹孟飞,她说:“原来你认出我了。”
曹孟飞兴味盎然地说:“美女我都过目不忘。”
“是因为认出我了,所以让秦雪微叫我过来?”谈易反问,“你……想做什么?”
怯生生的美人,谁看了能不心动呢?
曹孟飞快意更甚:“我想做的当然有很多,只是不知道谈老师能接受多少了。”
这么说的时候,曹孟飞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挪。
谈易受了惊吓似的往后微缩,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害怕,她开口:“你不会……像对秦雪微那样对我吧?”
曹孟飞和峰哥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放松和玩弄的趣味——这个女人不过如此。
他们的对视让谈易更害怕了,她强调:“这里可是公共场合。”
又惴惴不安地补充,“我男朋友就在下面,你别忘了……你打不过他。”
这话触及曹孟飞的怒点。
当初岳龙雨虽然没给他造成真正严重的后遗症,但拳拳到肉的痛是真实的,两年前在小花园的树林里,曹孟飞的恐惧和求饶也是真实的。
曹孟飞高扬眉头,伸出食指朝下点了点:“有本事你就让他上来。”
谈易咬唇,说:“我不会让往事重演的。”她看向秦雪微,低低地又说了一句,“如果他知道被欺负的人是我,绝对不会像从前那样手下留情。如果你们敢动我,袁医生,你这次都不用做伪证,别说轻伤证明了……说不定你得联系你的法医朋友。”
谈易这番话同时刺激到了在场的三个人。
最先出声的是曹孟飞,他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哼:“他敢?!”
在曹孟飞有强烈的情绪反馈之前,秦雪微“噌”一下站起,不可思议地看着谈易:“手下留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望向曹孟飞,“做伪证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孟飞本来并不在意秦雪微的疑问,但是他觉得谈易对岳龙雨的吹嘘过于刺耳了,他真是听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猖狂,尤其是岳龙雨的女人。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回答秦雪微,好让谈易认清现实,不要做什么英雄救美的大梦。
“微微。”曹孟飞摆出浑不懔的模样,虽是在回应秦雪微,目光却还打在谈易脸上,“你真以为凭岳龙雨那点本事,能把我怎么样?”
秦雪微怔忪:“可是我听说,医生给你开出的诊断是轻伤二级,还说你以后都要靠……器械辅助行走。”
话赶话地说到这儿,秦雪微才后知后觉地打量曹孟飞:“哎,不对啊。你……没落下残疾,还是,已经治好了?”
“哦,我忘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曹孟飞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身边袁医生的肩膀,“来,我重新隆重地介绍一下——市人民医院骨科副主任,袁毅山袁医生。”
秦雪微还是没转过弯来,震惊地说:“啊……这么说,是袁医生治好了飞哥?”
袁医生好笑地抚额:“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天真吗?”他说,“是我,我给你飞哥亲手写的病历——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秦雪微恍然,脱口而出:“天哪,现在病历也能作假?不会被查出来吗?”
袁医生端起酒杯,摇头叹笑:“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吧,哥哥跟你说道说道。”
秦雪微迷迷瞪瞪地与袁医生碰杯,喝下一杯后,做认真倾听状。
中年男人最受用的是什么,秦雪微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年轻女孩懵懂崇拜的目光必定算是其中一项。所以她极尽配合地出演,把从表演课学来的那些知识全部投入使用,比在网剧剧组出演女主角都认真谨慎,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在场的三个男人被谈易和秦雪微联手撩起情绪,便是听着袁医生将他从前如何造假病历的全过程一一说出,也没有一丝警觉。
秦雪微一边听,一边在心底想。
男人的愚蠢和自以为是,真是从不会改变。
事实上,在峰哥收走谈易手机的那一刻,秦雪微本以为谈易失败了。
但是只过了几秒钟,秦雪微就率先瞥见端倪。
不,不仅没有,谈易甚至早就做好了手机被收走的准备——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曹孟飞放松警惕。
非但如此,谈易很快调整了话题引导的方式,秦雪微敏锐地注意到谈易故意抛出与岳龙雨以及两年前那件往事,以期激怒曹孟飞。
而后,她接收到谈易的视线,秦雪微心知肚明——谈易需要自己的配合。
那瞬间秦雪微陷入深深的震惊。
或许是震惊于谈易的聪明和镇定,又或许是震惊于谈易所提到的那件事本身。
秦雪微没有告诉任何人,两年前她曾想过为岳龙雨出庭做证。
她自诩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至少,那个时候还不是。
岳龙雨的做法让她震撼又感动,在事发到正式宣判之间的那半年多时间里,秦雪微并不心安理得,她也曾在一次次噩梦之中惊醒,徘徊在派出所门口,却迟迟不敢踏足。
为了不那么痛苦,秦雪微慢慢强迫自己想明白一些事。
只是打架斗殴而已,根本不会判得很重,就算她赔上声誉去为岳龙雨做证,岳龙雨也逃不开判赔。但是她呢,她这一生就毁了。
就论性价比而言,她也不该去。
如此说服着自己,秦雪微鸵鸟般埋着头逃避。
后来审判结果下来,秦雪微根本不敢相信岳龙雨最后竟然会被判得如此之重。她心虚了,又一次想要将真相说出来,可是那个时候,铺天盖地的舆论甚嚣尘上,秦雪微每天看着论坛上的那些人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岳龙雨,看着本地报纸和电视台以此为典型,开始开展消除校园暴力事件的教育新闻,终于选择了退缩。
她很害怕旧事重提,为了忘记那些过去,秦雪微拼命地过好新生活,她以最优异的成绩进入梦寐以求的学校,不论学业还是处世,都谨慎努力,她以远超同龄人的成长速度野蛮地生长着,也因此获得了很多别人所羡慕不来的机会。
秦雪微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这一切被打破。所以她才会在岳龙雨来上海找自己的时候口出恶言,在回到小马市屡接骚扰电话的时候,约见岳龙雨请他放自己一马。
可是今天,谈易说,岳龙雨是被陷害的。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如果在事情没有发酵得更严重之前,她能够站出来,说明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孟家爸妈根本不敢花心思去做什么假的伤情报告,或许整件事大可私下了却,不扯上刑事诉讼,甚至不会引来媒体关注,道德和法律都不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这意味着今天所有的遭遇,都是她一手促成的。
秦雪微无以弥补,她能做的全部,或许就是接上谈易的那些话,不着痕迹地掩饰心中的震惊和懊悔,表现得惊讶——实际上,那惊讶并非全是假的。
同时,秦雪微兑现了自己答应谈易的条件,追问引出当年那桩事,让作恶者亲口说出自己的恶劣罪行。虽然和原计划有所出入,但是殊途同归。
“小姑娘啊,这里面水深得很,哪儿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厢,袁医生已经沾沾自喜地说完全部,得意地瞥了秦雪微和谈易一眼。
玩弄规则的人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好像自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掌控者,而非犯罪者。
谈易面色平静,心中尘埃落定。
谈易在答应和秦雪微上来之前,特地绕去岳龙雨帐篷里,翻出岳龙雨包里的长外套给自己加上。不是因为天黑夜寒,而是……外套足够长,方便她把自己的手机别在腰后,并以外套下摆遮挡。
出于某种谨慎,谈易同时拿走了岳龙雨的手机。当然,也派上了用场——被峰哥收走。
临出帐篷时,谈易用自己的手机给奶油打了一通电话,并按下通话录音按键,而这通电话,到现在始终处于接通状态。
谈易不完全信任秦雪微,同时完全不指望自己这点体能和拳脚能够自保,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她必须再留一条后路。所以她和奶油约定好,让他守在距离一区最近的地方,只要通话内容稍有不对,他会立刻赶来。
谈易有备而来,最大的障碍其实是刚来一区时,曹孟飞开着噪声巨大的音乐——那会干扰她所有的后续计划。所以谈易给秦雪微提出最明确的要求,是让曹孟飞关闭音响。
排除干扰条件,通过已知获得未知,得到答案。
这道岳龙雨没做出来的题,就让她这个当老师的,代劳吧。
烧烤架里的炭火愈旺了,烟尘袅袅,伴风而去。
奶油再次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在距离曹孟飞帐篷只有五十米之遥的石墩后头,戴着口罩耳机,坐在烟熏火燎里,被蚊子群殴得快要再胖一圈。
但奶油现在无暇去管这些。
耳机里不间断传来的各种声音让他很快理清了对方几个人的身份,同时,在袁医生话毕的那一刻,他也醒悟过来,谈易是设下陷阱的那个人。
谈易姐,你好厉害。奶油在心里暗叹。
按照曹孟飞所想,袁医生说完这些,谈易应该很清楚,这案子已经彻底被他所拿捏,任凭她翻出天去,没有证据,也不可能拿他们如何——这也是曹孟飞叫谈易上来的原因。就算袁医生不说,他也会给谈易这么个下马威,好好地吓她一吓。
潜台词是,你最好把话原样带回给岳龙雨,让他死了这条心。
曹孟飞不是心里没数的人,就是再想让谈易遭罪出气,也忍下来了。第一,他见识过岳龙雨的疯劲,真弄了谈易,搞不好他血气上头,会闹出人命;第二,犯不着如此,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么厉害啊。”
秦雪微好似被袁医生所说的“行业内幕”深深吸引,她看向曹孟飞,问得更深。
“所以……要请到袁医生,你们家当时没少花钱吧?”
刚才那些,不过是袁医生自己有悖医德所做出的违法之事,秦雪微不甘心,她打心底里与谈易的诉求不同——她不是为岳龙雨翻案来的。
秦雪微只想看曹孟飞倒霉。当然不能这么便宜他,让他有机会把自己择出去。
跟钱有关的关键问题,不是秦雪微这么问曹孟飞就会说的。谈易维持着表面情绪,在心里说,别再问了,再问下去,只会引得曹孟飞怀疑。
“你怎么好奇心这么重?”
果然,曹孟飞掀了掀眼皮,不悦地多看了秦雪微一眼。
谈易的心提起来,身侧拳头轻攥,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孟飞的动向。
“秦雪微,你的心是真狠。岳龙雨怎么说也算是为你进去的,你现在一转头,倒是过得洒脱得很。”
曹孟飞并没有起疑,他的话题偏去了另一个方向。
谈易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很快,这口气又悬了起来。
曹孟飞双肘搭在双膝之上,歪头冲着秦雪微:“岳龙雨敢对我动手,我不管花多少钱,都要让他生不如死。可你呢……秦雪微,你不会觉得我不知道,你一直拿我当傻子耍吧?你不会以为……那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吧?”
秦雪微呼吸一滞,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不是,飞哥,有话好好说。你不是说……不是说我把谈老师带来,你就放我一马吗?”
曹孟飞笑了:“这不是跟你学的吗?满嘴跑火车,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谁能分得清呢?”顿了顿,又扫了谈易一眼,“更何况,我不这么说,给你点希望,你会这么快就乖乖过来吗?”
秦雪微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谈易看出端倪,曹孟飞自始至终想要对付的人只有秦雪微一个。
谈易一来,似乎就吸引了全部火力,但其实都不痛不痒,曹孟飞最多只想恐吓谈易,他真正在乎的是秦雪微:他始终以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心态旁观着秦雪微,看她绞尽脑汁地将谈易骗来,看她暗暗放松,自以为能跟曹孟飞和平了结从前的恩怨。
现在,曹孟飞终于露出真正的利爪。
奶油在耳机里听得云里雾里。
当初秦雪微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怎么曹孟飞说得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谈易肯定是没有危险了,但感觉曹孟飞跟秦雪微之间还有什么账要算,自己还过不过去啊?
要不还是……再听听吧。
秦雪微抖着手倒酒,递到曹孟飞跟前。
“飞哥,你、你听我解释。”
曹孟飞坐正了,根本没接她的酒,秦雪微不敢收手,就这么举着。曹孟飞理了理衣襟,说:“秦雪微,我那时候在你身上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当然,钱也没少花。”他说,“你想摆脱我,我就让你没法摆脱我。那些照片岳龙雨看到了吧,他居然还愿意跟在你屁股后面,你到底骗了他什么?说都是我强迫你的?”
秦雪微对曹孟飞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现在这个模样,正是处于盛怒之中,她抖着唇,不敢说假话:“是……”
“我强迫你,能让你笑眯眯地拍出那种照片?我有这本事,我干什么不行,我做什么生意啊,是不是?”
秦雪微咬着唇角,小声地说:“可最后那次,我说了不愿意。”
“你!不是你主动约我去那种地方的?”曹孟飞一扬手打翻了秦雪微手里的啤酒,酒水泼在烧烤架上,木炭发出“吱吱”的声音。
这话惊得谈易一怔。
不提那天还好,秦雪微一提起来,曹孟飞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那种地方没有人,你算盘打得挺响,想把岳龙雨招来,借着保护你的名义,从我这里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销毁!”
秦雪微心里一咯噔,终于懂了曹孟飞时隔两年也无法平息的怒火缘何而来。
原来他什么都想明白了。
当初,秦雪微最无法容忍的,是曹孟飞用那些“情之所至”的照片来威胁她。
所以那一天,是秦雪微主动约了曹孟飞去他家附近的小树林。
同时,她算好时间,通知岳龙雨赶来。
秦雪微想做出被强迫的模样,激起岳龙雨的保护欲,好助她一臂之力。她打定主意,只要销毁那些照片的原片,就与曹孟飞一刀两断。
可秦雪微低估了曹孟飞的歹念,她没想到曹孟飞当真会在那种地方对她做出禽兽不如之事,以致岳龙雨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一场“做戏”。
原来,岳龙雨陈述的版本,也并不是真相。
谈易在搞清楚前因后果之后,感觉到真实的眩晕和灭顶的荒谬。
岳龙雨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坠落深渊,以一种奇异的速度不断下坠,周围的所有事物都被暗色吞没,包括他自己。
视野之中唯一的那抹光亮来自他坠落的原点——那里有一个人,目光哀伤地凝望着他。
岳龙雨知道那是谁。
他伸出手,试图抓握住什么,却只是徒劳——下坠不可逆,他离她越来越远。
但在极速坠入深渊的某一刻,岳龙雨心里竟然是高兴的。
他想,谈易仍在上头,她没有跟着自己一起下来。
至少她是安全的。
岳龙雨在一种失重感里醒来。
他惶然地坐起,头还有些昏沉,但远不如下腹的坠胀感来得强烈。岳龙雨急急地出了帐篷,跑去三区的公共厕所解决生理问题。
释放之后,他整个人松快不少。喝啤酒就是这样,要么吐,要么尿,酒醒得很快。
岳龙雨就着卫生间的洗脸池擦脸漱口,再回到帐篷,见奶油不在,一时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仅剩的记忆停留在极力克制进一步亲近谈易的难耐感受上。
然后呢?
自己睡着了,要是奶油回来,谈易肯定不好意思再待在这儿,应该会回到她和李晚照的帐篷去……可是奶油也不在。
难道奶油醉在了外头?不应该啊,晚上他没喝多少,不可能醉倒。
还是说他们几个一起去玩桌游了?
最后这个猜测最合乎常理,岳龙雨去摸手机,想问问奶油谈易在不在他身边。谁料找了一圈,岳龙雨愣是没看见自己的手机。
岳龙雨揉揉太阳穴,去了隔壁帐篷,可还没走近,就听见震天响的呼噜声——那几个酒量差的恐怕都还没醒。他转头往女生帐篷边看去,谈易和李晚照的帐篷安安静静,半点光亮也没,相反,叶晴空的帐篷里亮着灯,映出三个女孩的影子。
三个?
岳龙雨眉心一蹙,仔细辨认了一番,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叶晴空在说明星八卦,正笑得东倒西歪,突然听见帐篷外传来低沉的男声。
“叶晴空,你看见谈易了吗?”
叶晴空的声音当即卡顿,她给李晚照使了个眼色,示意给她这个机会去跟岳龙雨交涉。李晚照没好气推她一下,用气声说:“不都说了他跟我没关系了吗,你去啊。”
叶晴空没法,硬着头皮掀开帐篷:“看见了啊,她不是送你回帐篷了吗?我们……避嫌呢。”
岳龙雨:“可她不在。”他环视一圈,又问,“秦雪微呢?”
叶晴空耸肩,说:“刚喝完酒那会儿,她说她要先回一区拿点东西再下来。我们就回帐篷来等她了。”
岳龙雨:“她一直没回来?”
“没啊。”叶晴空见岳龙雨那紧张的模样,想歪了,有点不高兴地说,“你不会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吧?”
李晚照不愿用恶意揣度岳龙雨,忍不住拉了拉叶晴空的胳膊,说:“他想问的是谈易姐,她会不会和雪微姐在一起呢?”
叶晴空不解:“她们在一起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但这些话,李晚照也不好说,她瞅向岳龙雨暗示叶晴空。
叶晴空看懂李晚照的眼色,脱口道:“搞笑呢,雪微姐根本不把岳龙雨放在眼里的,不可能为他争风吃醋。”
“也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啊。”李晚照急了,下意识维护道,“那万一……万一她们有其他事要说呢。”
“她们又不熟,能有什么可聊的。”叶晴空看不得自己这个姐姐还为岳龙雨说话,随口驳回去,“要我说,也许谈易姐是又见到了什么熟人,多聊了几句呗。”
岳龙雨并不在意叶晴空怎么说自己,他找不到谈易,已是心急火燎,而此刻叶晴空的话,好像一桶汽油,照着他心口那簇火直接浇了过来。
熟人。
岳龙雨在一瞬间想到了一个名字。
除了自己以外,只有这个人能够将谈易和秦雪微联系在一起,并且……他就在一区。
而刚刚叶晴空说,秦雪微说要去一区拿点东西,却一直没有回来。
这厢,帐篷边全然安静了下来。
秦雪微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哭腔,可是谈易也听不出来这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了。
“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才肯放过我?”
曹孟飞笑了下,舌头顶在口腔里滚了一遭,像是剔了剔牙,最后咂吧了下嘴,才轻描淡写地说:“先把衣服脱了。”
“什、什么?”
烤架上的生蚝有些焦煳,峰哥神色平静,直接伸手把烤坏了的食物拿下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与一旁闲适坐着的袁医生没有一个想要出言相劝,像是都觉得曹孟飞受到了秦雪微的蒙蔽和欺骗,理应如此发泄。
“听不懂人话还是没干过这事?跟我这里装什么装?”曹孟飞说,“还是说——要老子给你脱?你配吗?”
“曹孟飞!”谈易看不下去了,她说,“你这样胁迫她,不好吧。”
曹孟飞转向谈易,甚至还挺礼貌:“谈老师,一码归一码,这事跟你没关系。”
说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示意她麻溜地滚蛋。
“谈老师,你不用管我了,走吧。”
秦雪微快把下嘴唇咬破了。
她很清楚,曹孟飞让她这么做,是怕她逃走——光着身子,她哪里也不敢去。她也很清楚,谈易帮不了自己。
谁也帮不了自己。曹孟飞想要她付出代价才肯善罢甘休,她就只能让他满意。
秦雪微甚至庆幸曹孟飞把帐篷扎在这种违规的场地,离其他帐篷少说有百米的距离。她一声不吭,背过身开始脱上衣,然后是内衣。
峰哥走过去,脸上是习以为常的淡定,他把秦雪微的衣服捡走,团了团丢进帐篷里。又顺手捞过谈易的手机,递过去给谈易。
袁医生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禁不住多打量了秦雪微几眼。
女孩苗条的身子露在夜色之中,在最初的颤抖过后,她慢慢恢复了平静。
谈易捏着手机站起身,她看了一眼离开的方向,却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理智?是有理智的。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多管闲事,她也管不动这档子闲事。
情感?她与秦雪微之间并没有情感联结。
就算有,出于私心,谈易对秦雪微,愤怒更胜过同情。
但这不代表谈易作为一个女人,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女人被如此对待。
“飞哥,这样,可以吗?”秦雪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怯懦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别告诉老谢。”
“咣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丢在了秦雪微面前。
曹孟飞淡淡地开口:“我当然可以不告诉他。不过你这个女的,仗着这张脸招摇过市,我看了心烦。这样吧,你干脆点,自己划两刀,我们就两清……我也算,为民除害了。”
秦雪微眼里蓄起泪水,身子微微战栗。
岳龙雨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思绪的断线并不能影响他的行动,几乎在叶晴空话音落下的一刹那,他就拔腿疾奔而去。
速度过快,夜风撩得他脸颊发痛。
迟来的零碎念头渐渐蓄起,一发而不可收。
谈易绝对不会自己起意去找曹孟飞,她很清楚曹孟飞是怎样的人,至少,她该知道他这个人毫无下限可言。
相反,曹孟飞倒是很有可能会找谈易的麻烦——假设他认出了谈易的话。
可是曹孟飞怎么会认出谈易,又怎么可能接近她呢……只有秦雪微能做到。
如果真的是秦雪微把谈易骗去了曹孟飞那里,他又会对谈易做什么?
岳龙雨在脑中不断自问自答,当最后一个不可规避的问题甫一钻出,伴随而来的所有答案就如毒蛇的獠牙,直接豁开他的心,咬下血淋淋的肉,拱到更深处去了。
噬心蚀骨的痛真切传来,岳龙雨几乎踉跄了下,他险些跪倒在地,眼圈即刻就红透了。
岳龙雨从前是亲眼见过曹孟飞怎么对待秦雪微的。
秦雪微预料过曹孟飞的狠,她甚至做好了再陪他一晚的准备。
但看着明晃晃的刀子被扔到脚边,她还是有些站不稳。
秦雪微听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自喉咙深处传出:“你真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曹孟飞:“划两刀,又不会怎么样,最多毁容喽。”
袁医生:“伤得不深的话,养一阵子应该就能好,现在市场上疤痕修复做得不错。”
曹孟飞“啧啧”感叹:“看,我还是多手下留情的,没让峰哥代劳。你自己掌握力道,我只要见血,不用你去开伤情鉴定,如果能恢复——那就算你心灵手巧。”
秦雪微闭上眼。
曹孟飞这口气,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呢?
秦雪微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记忆深处搜寻出一个被冠以“父亲”代号的男人。
实在是太久了,那个男人的面目已经辨不分明。但是他跟妈妈说话时那轻蔑的语气,秦雪微一辈子都无法摆脱。
“我就打打麻将怎么了?我打过你吗?没有吧。”
“你以为你离了我还能找到更好的?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拿你两个钱又不会怎么样,小微才多大,又是小姑娘家的,给她留什么钱?”
秦雪微艰难地吞咽,她吃力地弯腰,缓慢地捡起那把小刀。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置身寒冬,四肢被冻得僵硬,血液凝结,连大脑都变得麻木。
但就在秦雪微试图举起刀子的那一刻,有一片温暖裹上了她的身体。
是一件长袖外套。
决定做得很慢,但是下了决心之后,谈易的行动很快,她脱下外套,径直走到秦雪微身边,包裹她赤裸的上身。
在这个过程中,谈易极小声地在她耳边低语:“奶油就在附近,找机会跑。”
秦雪微神情复杂地看着谈易。
“你答应了他,你这辈子就毁了。”谈易说,“他还在骗你——曹孟飞在录你自残的视频。”
可秦雪微已经不再关心那些了。她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谈易会走上前来。
谈易,你明明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现在这样的行为很愚蠢。
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就像她永远无法明白,岳龙雨当初怎么会什么都不说。
“谈老师,你怎么不懂事呢?”
曹孟飞发现了,他不高兴地关上手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给峰哥使了个眼色,两人往秦雪微和谈易的方向走去。
“是谁规定,被女生约去小树林,就能理所应当地对她实施暴行?
又是谁规定,被欺骗了就能滥用私刑、威胁恐吓?”谈易回身,拦在秦雪微身前,她身单力薄,但是昂头挺胸,“你到底在强调什么?强调秦雪微对不起你吗?你搞搞清楚,自始至终,你们的身份只是罪犯和受害者,就算她做了错事,这也不是你可以肆意凌虐她的理由!”
曹孟飞和峰哥走到近前了,他们人高马大,压迫感极强。
曹孟飞扬了扬下巴:“先把她弄到边上去。”
峰哥点头,拎小鸡崽一样伸手钳制住谈易的手臂,直接提溜着她到了帐篷边,不让她有机会插手。谈易自知体力悬殊,并不做无谓的反抗,谈易被带离的过程之中,死死盯着秦雪微,希望她能听进去自己的话,找机会跑!
曹孟飞闲闲地站在秦雪微跟前,却是斜眼看着谈易。
“罪犯?受害者?你说这话,谁信呢?我跟你说吧,我和秦雪微从前的聊天记录,那些她花言巧语地骗我给她花钱的记录,但凡我发出去几张,你看看有多少人会觉得这种女的不是活该。”
谈易:“就算有成千上万的人这么认为,也不代表这是正确的。”
数学高考难题,千万人作答,正确率兴许都只有零点几个百分点。何况是人性的难题。
“跟我谈正确……我看你是当老师当上瘾了。”曹孟飞低头,盯着秦雪微,“你情我愿的事情,有对错可言吗?”
秦雪微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她顺着曹孟飞的话,低声回答。
“没有。”
在曹孟飞扔出刀子,谈易决定折返的那一刻,奶油彻底坐不住了。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情啊。”
他紧张地站起来,扯掉口罩,急匆匆跑到最近的帐篷边,拉过人就喊:“老兄,帮忙打个110,快,快!要杀人了!”然后迈着小短腿,就要往观景台的方向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奶油视野里出现了岳龙雨狂奔而来的身影。
他如见救星,张开胳膊,奋力挥舞。
“龙哥,救命,救命啊!”
岳龙雨看见奶油如此慌张,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拽着他边往上跑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
观景台方向传来秦雪微凄厉的惨叫。
而后,谈易的疾呼声破空而来:“不要——”
岳龙雨再没了半分询问的心情,他丢下奶油,飓风一般刮去了曹孟飞的帐篷所在处。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谈易看着秦雪微拿起手里的刀子,看着曹孟飞脸上露出“我早知会如此”的得意神情,看着袁医生“啧啧”摇头,看着峰哥自信地认定谈易做不了什么,连钳制她的力气都撤了大半。
就在谈易以为一切无可逆转之际,秦雪微将那柄尖刀,扎进了曹孟飞的体内!
谈易瞬间瞪大双眼。
被刺伤的曹孟飞并没有很快倒地,伴随着本能的应激反应——他一巴掌打开了秦雪微。
“臭婊子,你找死!”
在那一刻,曹孟飞根本感觉不到痛,刀子甚至还扎在他的腹部。
他被突如其来的滔天怒火吞泯了神志,怒不可遏地一把揪起秦雪微的头发,拖着她两步就走到一区悬崖的栏杆缺口,一脚踢开烧烤架,要将秦雪微直接从高处推下去。
秦雪微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谈易失声大喊:“不要!”
这时候,峰哥和袁医生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小打小伤都不是事,如果闹出人命,整件事情性质就彻底变了!
就在峰哥松开谈易,想要上前去阻止曹孟飞的时候,一个快如闪电般的身影直蹿而出。
岳龙雨听到谈易呼喊的那刻早已心神俱裂,待他冲刺而来,远远地,看到曹孟飞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往悬崖边走去。
而那个女人,只披着一件外套。
那是他的外套。
谈易!
他宝贝着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谈易,那个将他从暴烈的边缘带回,用无限的宽容与温柔治愈他的谈易,如今竟像个破碎的人偶,被如此对待。
他怎么能,连谈易也护不住呢。
一切都快得惊人,峰哥甚至来不及出手,便看见岳龙雨腾空而起,精准地踹开曹孟飞,落地的同时将秦雪微往后一拉,护她远离悬崖边。
岳龙雨挡在秦雪微身前,再看向曹孟飞的时候,眸中已经没有了半点温度。
曹孟飞伏在地上,他距离悬崖只剩下半个身位,只要岳龙雨再多用半分力气,就能将他直接踢下悬崖。
两层楼的高度差,或许摔下去不会致死,但是下头草木丛生怪石嶙峋,但凡磕到后脑,就绝对不只是轻伤那么简单了。
岳龙雨往前,又踏了一步。
“不要……”谈易心神皆颤,她几乎能够预见不可挽回之事将在自己面前上演,好像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一切又将重演。
不,不可以。
“龙龙!”谈易惊惶地扑抢上前,双腿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她瘫跪在地,极力地稳住心神,但仍旧声音发颤,“你不是想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样的人吗?”
岳龙雨觉得自己听见了谈易的声音。
他好像又回到那个梦里,他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下坠,但因为谈易依然安全地留在上头,所以他无怨无悔。
“龙龙,我期待的,其实一直都是能带我去冒险的人。”
可是,谈易说,她期待的人要带着她一起去冒险。
如果他落下去了,还怎么陪她呢?
岳龙雨迟疑地停住了。
剧痛渐次传遍四肢百骸,曹孟飞发出哀叫,恐惧终于胜过愤怒,迫使他面对现状。
“不、不……别这样,哥,龙哥,我们有事好商量。”曹孟飞像一只蛆那样扭动着身子,慌张地乞求岳龙雨,“我、我没动谈……”
曹孟飞的话没说完,腹部再度传来一击,他不受控地翻滚,蓦地坠落悬崖!
就在两秒钟之前,谈易、峰哥、袁医生以及“哼哧哼哧”赶到的奶油,眼睁睁地看着岳龙雨身后的秦雪微摇晃着走上前,抬脚直接踹在了曹孟飞身上。
“你去死吧!”
谈易眼前几乎一黑,心跳在瞬间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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