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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迎接新冒险


傍晚五点半,谈易和岳龙雨穿戴整齐出现在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里。

谈易端着餐盘,慢吞吞地穿梭在各色食品前,最后只取了一盘蔬菜和一碗绿豆粥。反观岳龙雨,在谈易选菜的时间里,他已经拿了满满当当三盘肉菜,风卷残云般吃光之后,精神百倍地去取水果和餐后甜点。

岳龙雨:“想吃什么水果和点心,我给你带。”

谈易摆了摆手,说:“帮我带杯白开水就好。”

岳龙雨得令,健步离开了。

谈易咬着油麦菜,目光追着岳龙雨轻盈矫捷的身子看了一会儿,无不感慨地想,人和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不是饿了吗?怎么吃得这么慢,是不是不合胃口?”

端着水果和点心的岳龙雨回来了,一句话将谈易飞离的神思拽回来。

“再合胃口也不能不知节制啊。”谈易话里有话。

岳龙雨听懂了,摸摸鼻尖,说:“那书里不都说什么……一夜七次,我这也还好吧。”

书里的能信吗?

吐槽的话在谈易脑中滚了一遭,碍于这是公众场合,她不好造次,只压着声音,愤愤地说:“那倒是我的体力不够格了。”

岳龙雨顺畅地接话:“多锻炼就好了,我陪你。”

谈易突然缄默。

岳龙雨话刚出口就咂摸出歧义来,连忙解释:“我指的不是那方面的锻炼。”

“哪方面的锻炼?”

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冒出来,谈易吓得一激灵,回头去看,阿木笑眯眯地冲谈易和岳龙雨打招呼:“谈老师,龙龙老师,好巧啊。”

岳龙雨没好气:“巧什么?又不是不知道你会来,门票不是你从谈老师那儿抽中的吗?”

“那能在酒店餐厅碰见也是缘分啊,一会儿坐一块儿呗。”

“少当‘电灯泡’。”岳龙雨已经知道自己和谈易的关系是经由阿木传出去的,没闲工夫跟他遮遮掩掩,挥挥手说,“自己玩去。”

阿木不怒反喜,瞪着圆眼睛说:“你们公开啦?”

岳龙雨和谈易对视,在彼此眼中读出不想作答的为难。

阿木绕到两人对面坐定,满脸写着兴奋:“酷哦!杨过小龙女哦。”

岳龙雨挥了挥自己健全的右臂:“咒谁呢?”

谈易脸皮薄一点,稍显钝拙地解释:“他……也是天宁的,是我学弟。”

“那这么说,我也是你学弟,以后我就叫你学姐了。”

阿木看破不说破,嘻嘻笑着转移话题:“不过说真的,小马市是够小的了。落鞍岛这活动,我一砖头拍下去,砸中四个,有三个半都是认识的。”

既然阿木好心岔开话题,谈易也就借坡下驴,顺口问:“哪儿来的半个?”

“还有半个虽说看着面生,但边上的朋友也是认识的。”

可不是吗?谈易笑笑,想到昨天的境遇,那牵牵连连的,谁不知道谁呀。

本以为聊天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哪知阿木来了劲,兴致勃勃地向谈易例证自己所言非虚。

“别说落鞍岛了,就是这餐厅里,我认识的人也是一捞一大把。”

阿木上身前倾,指指隔了一条过道的那桌,“那桌的几个男的,是我们隔壁班的。他们后面那桌有个小女孩,我在‘星光教育’见过她,好像是二中的,带她一起来的是她妈,她妈是天宁高中的老师。”

阿木正处在迟到的变声期,破锣嗓子震得谈易脑子嗡嗡的。

但显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聊一个面前两人都丝毫不感兴趣的话题。他由天宁高中的老师发散开去,更投入了。

“我们学校来了不少老师。看到靠窗的那个大圆桌了吗?都是老师和老师家属,保不准就有你原来的老师呢。”

岳龙雨低头吃哈密瓜,看也不看阿木一眼,他打算等谈易把东西吃完,就带她走人。

谈易在社交中很难轻易驳人脸面,尤其是面对自己的学生,哪怕再不关心,也还是顺着阿木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谈易有点愣怔。

“孟老师?”

阿木得意地说:“我就说,肯定有你认识的吧。”

岳龙雨听见谈易的声音,这才抬头,搭了一句:“你们以前的老师?”

谈易说:“孟老师是我师娘,她来了的话……”谈易不由得扬起上半身,四下巡视,想看看宋延章有没有陪着一起过来——如果宋老师在,于情于理都要去打声招呼。

可看了一圈,她并没有见到宋老师,倒是有个端着两个餐盘的女孩走进视野,来到孟老师身边。那女孩很年轻,留着俏皮的短发,穿碎花裙,眉眼有些相熟。

谈易忽然间回忆起那杯红茶玛奇朵来,她在心里说,这是宋雨倩,宋老师和孟老师的女儿。

阿木在耳边喋喋不休,谈易的目光一时很难收回,仍落在窗边的桌前。

宋雨倩将手里的一个餐盘放在孟老师面前,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又笑盈盈地离开,走到不远处的另一桌坐下。而那一桌都是年轻的男女,正嬉笑着聊天,看样子,似乎是宋雨倩的朋友。

谈易的出神被面前伸出的一只手打断。

“怎么了?你看起来……”岳龙雨不好形容谈易方才的模样,语气担忧,拣了个相对合适的词,“有些恍惚。”

谈易脸色发白,垂眸,匆匆把餐盘里最后一点蔬菜吃下去:“不早了,我们去现场吧。”

“这里过去多近啊,几步路的事,不用着急的。”阿木说,“天这么热,在这里吹空调多舒服。”

谈易求助地看向岳龙雨。

岳龙雨巴不得谈易早点和自己远离这个人形大喇叭,当即起身,拉着谈易往外走:“你自己慢慢享受吧。”

走出餐厅大门,谈易深深呼吸。

岳龙雨关切地弯腰看她:“不舒服吗?要不……”

“没关系,你陪我走一会儿。”

谈易摇头,与岳龙雨往沙滩边踱步。她不说话,他也就沉默无言地陪着,谈易步子小,步速慢,岳龙雨就配合她的节奏。他们穿过酒店绿荫小径,穿过蜿蜒曲折的行道木板,穿过水汽迷蒙的音乐喷泉走廊。

他们始终牵着手。

还有半小时音乐节就要开幕了,沙滩上人头攒动,拿着灯牌、应援棒的游客随处可见,挎着大蛇皮袋兜售荧光棒、饮料小食品的小贩打游击式地东跑西窜,安保拉起长长的移动栏杆,检票处的队伍排成一弯长龙。

谈易和岳龙雨站在人群中,走了许久,她出了薄汗,傍晚的海风拂面,撩起她的额发,她的双颊红扑扑的,比刚才多了不少血色。

岳龙雨问她:“好些了吗?”

谈易:“嗯。”她微笑着看向岳龙雨,“吹了会儿风,心里畅快多了。”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谈易看见队伍正在往前移动,便也跟着往前走,目测恐怕还有二十分钟的队要排。

其实从酒店一路过来,她已经想好要和岳龙雨摊牌,这会儿开口,也从容不迫。谈易靠近岳龙雨,伸出手指勾住他的小拇指,轻轻晃了晃。

“我知道……根莱墙上那些写着‘对不起,谈易’的便笺是谁贴的了。”

“也许,事情要从很久之前开始说起。我没有告诉过你吧……在高中,我休过一整年的学……”

谈易的语速不快,伴随着游龙般缓缓向前的队伍,她尽可能平静地向岳龙雨坦诚自己从前不愿提及的那件往事。

当她的语言触及内心深处的恐惧,谈易下意识地想要扯起嘴角,以她习以为常的微笑去抚慰化解,但很快,她放弃了这个并不真诚的动作。

她其实并不开心,在岳龙雨面前,她不必遮掩什么。

谈易在心绪波动中陷入短暂的停顿,她没有去看岳龙雨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他传递来的情绪——从他紧紧揽住她的臂膀里。谈易放任自己贪婪地汲取他的精神力,她想,自己是需要他的,需要他的到来,此时此刻,她需要他的给予。

隔了一会儿,谈易重新开口:“那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或者说,打击是毁灭性的。在那之前,我很少去反省自己,我以为做到最好所有人都会开心。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原来许多人会因为我自以为正确的举动陷入困扰……”

“但那不是你的错。”岳龙雨忍不住说,“你的身体不好,凭什么……”

“龙龙,让我把话说完。”

岳龙雨闭嘴,极力平复胸腔里几乎暴涨的怒意。

“他们的这种做法很差劲,我害怕、惊恐、抗拒,在家里养伤的时候,常常做噩梦。最初,我想我不该承受这些恶意,后来,我发现怨愤和委屈无用,所以我试着去解读这些恶意,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方法保护自己。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其实没有要带孩子看心理医生这种概念,我只能试着从书里找办法自救。

“在和自己相处的那一年里,我摸索并养成一种习惯,遇事先去考虑别人在想什么,试着去体察别人的情绪,但……这很容易发展成委曲求全。这个度不太好把握,因为社交不够,我能接触到的只有家人。

“刚开始我表现得很卑微,像是一种怯懦地讨好。我爸爸看到我那个样子,以为是什么创伤后应激反应,难过得半夜躲在阳台哭。

“我不想看见他难过,我想一定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他有这样的负面情绪,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把自己困死了。

“宋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我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出现,我会长成什么样子。”

谈易又一次停下,她的身子微微侧倾,与之同时,她的手捏住岳龙雨的上衣下摆。隔着薄薄的衣料,岳龙雨感觉谈易在发颤,颤动的频率几乎同步给了他的心脏。

岳龙雨手足无措,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半点不敢乱动。

谈易缓了片刻,随着人群往前又走了几步,才慢声开口。

“有时候我觉得宋老师的出现宛如神迹。

“因为这种赐予像是雨水滋润草木,阳光普照山海,纯粹又温柔,或许是出于至高的道德感而产生的奉献力。

“龙龙,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很久以来,我感恩他给我力量,并一直认定,爸妈给我生命,宋老师塑我魂魄。”

说完这些,谈易终于完全平静下来,她一时觉得委屈,一时又觉得庆幸,本不想流泪,但在切实地从岳龙雨身上汲取那份让人安定的温暖时,她又忍不住眼角湿润。

他们通过检票口,在嘈杂的人群里走到指定的位置,面朝舞台与无边无际的深海席地而坐。谈易靠在岳龙雨肩旁,静默良久,才轻声开口。

喧闹与热烈里,只有这一隅沉静温和,只有岳龙雨听得见她的声音。

“龙龙……”谈易说,“但就在刚刚,我发现我又错了。”

舞台上,主持人在试麦,灯光师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台下渐渐亮起斑斓的荧光。

天色暗淡,海浪退去,人潮汹涌。

谈易面庞发白,目光没有目标地看向前方,里头跃动着不属于她的闪烁光点。

“我看见了宋老师的女儿。和她同桌的那些……她的那些朋友里……有我认识的脸。”

“你是说……那时候校园暴力你的人,是……”

岳龙雨身子一僵,瞬间明白过来谈易这句话里蕴藏的巨大信息量,他没法说完整的话,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点点捏紧了。

但是他很清楚,谈易现在需要的并不是拳头,也不是他的愤怒。

岳龙雨的指关节抵着沙地,慢慢地磨动,可胸口像被人抡着锤子一下下砸击,闷痛让他难受得想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

“对,她们都和宋雨倩认识……”谈易的声音有些哽咽,“就那一下,我好像突然想通很多事,唯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么心情去看待的。惊讶?生气?悲哀?好像都不是。其实是我自己放弃了很多我本就应该看到、想到的细节。

“比如,我与宋老师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为什么时隔一年后,突然来到我家,来拯救我。又为什么,在提起他的女儿时,常常欲言又止。

“比如,我其实是听说过宋雨倩这个人的,在休学之前,她是我们学校声名大噪的非典型教师子女,她性格张扬,全年级都晓得她在追我们班的班长。

“比如,我明明很清楚,我们班的班长善良温厚,因为我身体不好,大扫除和很多班级集体活动时,他都对我关照有加。流言传了个遍,说他对我有意思。

“比如,口味完全一致的红茶玛奇朵……“也许我早就应该串起这些,但我不愿意。

“也许不是宋老师塑造了我,是我必须塑造出一个不容指摘的宋老师,作为自救的一环。

“也许……这才是我心里真正的恐惧来源。”

四下忽地安静,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陨灭。

岳龙雨的心在颤抖。

就在这个寻常的时刻,在这个夏夜,在人群里,在这座小岛上,他得到了谈易交付的全部信任。

身体的极致欢愉没能让他如此色授魂与,但此刻不同。

他终于触碰到全部的谈易。

他从前看谈易,觉得她整个人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慈悲。她的身上同时拥有极致的脆弱和极致的勇敢,在看似直白的温柔与平静之下,她如此矛盾且神秘。

但今晚,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心疼她曾经的遭遇,也痛恨自己这么迟才真的懂得谈易。

在黑暗中,岳龙雨偏头,郑重地在谈易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不论如何,我还是感激宋老师的出现。”岳龙雨说,“就像你,你也出现在我面前。或许,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这是降临。”

谈易咬着唇角。

“龙龙,我必须向你澄清一件事。”她羞怯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必须说明,“我会去找你,是因为晚照的录音,和对你妈妈的许诺……”

岳龙雨毫不在意:“那又怎么样呢?难道相处了这么久,我看不见你做的一切,感受不到你的心吗?”

谈易怔忪,惶然地看向岳龙雨,她预感他有一个最好的答案。

岳龙雨说:“谈易,你知道的,很多时候,只要有人出现了,那就意义非凡。源头是谎言还是许诺,都没有过程和结果重要。”

瞬间的静默后,音箱里骤然炸出一连串的电音吉他声,谈易的脑中“嗡”地发出巨响,射灯飞速四射,照亮半片天际,全场起立,欢呼声爆裂开去。

暖场的摇滚将气氛引燃,空气里充满年轻欢畅的炽热气息。

声音将声音淹没,光芒将光芒掩盖。

谈易在知觉被全面占据之前,望见岳龙雨猝然绽开的笑颜。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嘴角一点点上扬。

你总是……她想,你总是给我最优解。

主持人登场,音乐节开幕,M·O乐队上台,一首首年轻人耳熟能详的歌曲响彻整片海滩。

热浪催动男女无可压抑的情愫,音乐挑破所有将泄未泄的心欲。

尖叫、欢笑、拥抱与亲吻。

谈易在岳龙雨的牵引下,在现场氛围一次次地裹挟中,抛却烦恼,倾情投入其中。

整个晚上秦雪微都没有出现,也没有参加所谓的助唱环节。主持人临场应变,与现场观众互动,想找人上台过一把M·O主唱的瘾。

岳龙雨仗着形象优越,被主持人从人海中捞上台。

他轻松自如,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朝台下谈易所在的方向笑得灿烂。

皮相的优势让他出尽风头,岳龙雨坦然接受着台下的狂呼。

主持人问他:“这位幸运的歌迷朋友,你想唱什么歌?”

“什么都可以?”他反问。

主持人迟疑地看向M·O的乐手鼓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半带忐忑地问岳龙雨:“你……想唱什么?”

谈易有点担心,她想到岳龙雨曾经分享在朋友圈里的歌——那首歌属于另一个乐队,她不知道对M·O而言,在如此场合配合演唱另一个乐队的歌曲,是不是一件会招致不悦的事。

好在,岳龙雨没有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首网络流行歌,相信大家都听过。”他大大方方地开口,从容地收起浑身锐气,更为温润平和了,“《世间美好与你环环相扣》。”

主持人松了口气,换上官方的笑容,以俗套的话术来过渡正式演奏前短暂的时间间隔:“怎么会想要选择这首歌?是唱给女朋友听吗?”

岳龙雨:“是。”

主持人不假思索地接下去:“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很没有新鲜感的问话。但岳龙雨非常乐意配合,他手握话筒,语气真挚坦荡:“谈易,也许你知道你很勇敢,但我还是想要再说一遍,你的勇敢,比什么都珍贵。”

他曾窥见她的软弱,也曾轻视那软弱。

直到后来。

他庆幸还有后来。

台下场子已经热了起来,观众都很给面子,一不八卦地去寻找那位“女朋友”是谁,二不冷场呛声,友善与尊重让大家热烈地为他们欢呼。

谈易置身其中,眼眶发热,她仰头望着舞台中央置身于华光之中的男人,随着前奏进入,整颗心慢慢沉静。

“偏偏秉烛夜游,午夜星辰似奔走之友。爱你每个结痂伤口,酿成的陈年烈酒……”

谈易没听过岳龙雨唱歌,意外地,他音准不错,没有技巧,但贵在情绪饱满,咬字清晰。像他这个人,他在做出选择之后,总是真诚以对。

“此刻已皓月当空,爱的人手捧星光,我知他乘风破浪去了黑暗一趟,感同身受给你救赎热望……”

在乐队的伴奏之下,岳龙雨渐入佳境。

他的爱在这个夏天落地生根,野蛮生长,如今终于亭亭如盖。

谈易。

岳龙雨无可抑制地涌出热泪。

某一刻,他突然领悟那日谈易所说的一切,她应该拥有更坚定更快乐的人生。如果他在其中,那必然很好,可如果不是他,岳龙雨也由衷热盼着她能幸福,能被温柔相待。

“让星光加了一点彩虹,让樱花偷偷吻你额头,让世间美好与你环环相扣……”

如歌所诵。

岳龙雨的这一出风头,也让人群中的宋雨倩注意到了谈易的存在。她与谈易只隔了两排观众,自侧后方凝视着谈易的身影,宋雨倩心绪复杂,哪怕台上的音乐互动再热烈,也分不出半点心神。

此前,宋雨倩就从父亲宋延章那里得知谈易回到了小马市。那时候她就在心里打算着,要找个机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见谈易一面。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向谈易道歉,却始终羞于开口。

高中那年发生的恶性事件,于宋雨倩而言,也是她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一桩无可挽回的罪孽。

十六七岁的年纪,宋雨倩在外头张狂惯了,最爱标榜个性,呼朋引伴,招摇过市,一向自诩直爽飒气,最看不得“病娇鬼”,谈易那种弱不禁风的“林妹妹”是最招她厌烦的类型。

更何况,宋雨倩唯一欣赏过的班长还喜欢谈易。

就那种做作的“白莲花”?

宋雨倩气不过,把心中的怨愤发泄给那帮“最讲江湖义气”的朋友,她们安慰宋雨倩,说这种人就是“欠治”。

宋雨倩默认了这个逻辑,也就默许了她们为自己出头。

一开始,宋雨倩以为朋友们对谈易不过是“小惩大诫”,直到谈易退学的消息传来,她才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严重。

宋雨倩听见爸妈在饭桌上聊起学校里有个女孩子遭受校园暴力住院,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谈易从小就体弱多病,又说起始作俑者还没找到,估计是在外面混的小太妹,宋雨倩心虚地低头扒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之后,宋雨倩装模作样地当了几天的好学生,以抵消心头的羞愧感和负罪感。

但实质上,她并没有从中获得哪怕半分治愈,心里的窟窿越破越大,她装作无意地问朋友们:“那天……你们是怎么对谈易动手的?”

她们轻描淡写地说:“没怎么动手啊,就扯了扯头发,警告了几句。你放心,我们有分寸,哪儿会真的做什么。”

宋雨倩松了口气,将这件事发展成今天这一步归结为谈易自己太胆小、太脆弱。

谈易出院那天,宋雨倩还是去看了一眼,远远地,她看见谈易在家人的陪伴下从医院大门走出来。衣服罩在谈易身上显得异常宽大,她整个人摇摇荡荡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摔倒,她的头上缠着纱布,双眸无神,落在脚尖前的地面上。

倏尔有风刮过,将谈易妈妈手里拿的病历本吹落在地,掀动页面,白花花的纸张在风中揭起。谈易瞬间惊悸,立刻蹲下身子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护住脑袋,嘴唇翕动,呢喃着什么。

宋雨倩被眼前所见吓得脸色发白,她后退半步,胸口剧烈地起伏。

这……这是我做的吗?

不,不,我只是抱怨了几句,我没想过要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言片语就摧毁一个人,是宋雨倩无法想象的一件事,可现在她亲眼所见——谈易这副模样,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

宋雨倩手足无措,就在她张皇失措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却在街道拐角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正笔直地看着自己。

“我知道是你做的。”那人双目通红,这么说。

这一幕成了宋雨倩心中的噩梦。

与此同时,小马市步行街街边大排档热闹如常。大排档的老板紧跟潮流,竖起显示屏联网直播落鞍岛音乐节以招揽客人。

没抢到票的大有人在,能喝着啤酒、吃着花生围观音乐节的盛况,也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老板这一招非常奏效,还没进入夜市最红火的时段,摊位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

“哐当”一声脆响,刘磊起开啤酒瓶子,给孙屹然面前的杯子满上金黄的酒液。

“兄弟,想开点。”

最近刘磊总这么说,他把这句话当成是一种宽慰。

想开?怎么想开?

孙屹然心中苦不堪言,他给杯中加满冰块,让沁凉的酒水顺着食道直接流进胃中。

这么个喝法,纯粹是不打算释怀,而是想把苦闷往心里憋,这可不是刘磊找孙屹然出来喝酒的初衷。刘磊伸手去拦,说:“你别这么喝,吃点花生,说说话。”

孙屹然已经喝得半醉,双眼发红,手拄着啤酒瓶子,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喃着开口:“是我对不起她。”

这个“她”,哪怕孙屹然不说,刘磊也知道指的是谁。

“也……不至于。”刘磊讪笑,“没追上而已,你在道义上并不理亏。”

孙屹然缓缓摇头。

“怎么了?”刘磊见他仍沉浸在痛苦里,不由得伸手拍拍孙屹然的胳膊,“有什么心里话说出来,今天馨馨不在,都是男人,还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

并非谁不能听,而是少年时的那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心思百转,难以启齿。

孙屹然曾与谈易同在学校广播室,他有心接近她,却迟迟找不到机会。他和所有暗恋者一样,揣着那份隐秘的心思,无时无刻不在获取有关谈易的消息。

课间操的时候,他们班队伍从三班后面走过,他的目光会在人群中快速搜寻,如果幸运,碰巧找到她,孙屹然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因为这份幸运而明朗。

前后桌的女生聊八卦时,偶尔谈起三班,他也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当然,大多数时候,她们的八卦中心都是三班那位长相帅气的班长。

直到一次换座位后,宋雨倩坐在了孙屹然的后桌,课间话题里终于多了一个孙屹然感兴趣的名字,他心底雀跃不已。

可是很快,孙屹然发现宋雨倩口中的谈易和自己所看见的那个相去甚远。他听到的版本,是谈易如何装柔弱博取另一个男孩的欢心和照顾的心机故事。

时间一长,孙屹然开始怀疑自己对谈易的判断——或许,女生才最了解女生,是他看错了人,谈易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女孩。

同在广播站工作的时候,孙屹然也渐渐对谈易心怀愤怒的审视,这愤怒里充满了不甘:你真的是她们口中的那种女孩吗?你怎么能……如此辜负我的喜欢?

因为这愤怒,孙屹然那天明明听见了宋雨倩在课间发狠地说出的那句“等着吧,明天放学之后有人治她”,却出于某种隐秘的恶意,没有在第二天的广播间提醒谈易只言片语。那时候,看着广播间里谈易的背影,孙屹然甚至想,这个世界就是有因果报应的,如果你能善良一些,又怎么会被别人如此厌恶?如果你能善良一些,我一定会像英雄那样,保护着你。

可是,你不值得我的保护。

孙屹然没想到,那是他在广播站最后一次见到谈易。

谈易出事的消息传来,她被如何虐打的细节在一次次口耳相传中,变得越来越血腥,越来越具体。

孙屹然如坠冰窖。

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宋雨倩放的那句狠话,孙屹然本来认定这不过是一句泄愤的气话,最多……最多不过是女生之间的口角相争。最严重的情况,也只是谈易会被女孩子们痛骂。

自孙屹然和平的生长环境出发,穷尽他浅薄的认知,他都无法想象宋雨倩会做到这种程度。

可是一切发生了。他是一个知情者,是一个眼睁睁地看着谈易走到那种地步的帮凶。

他还曾自诩痴恋着这个女孩。

孙屹然浑浑噩噩的,他试着去找一些证据,找一些谈易不是个好女孩的证据,来平复自己内心翻涌不定的愧疚感。他鼓起勇气,向三班接替谈易来广播站的同学打听谈易。

孙屹然被自己听到的字句彻底击垮。

滔天的愧疚将他心底里对谈易的爱意放大,多到他无法承载,于是,他任由那些爱转化为憎恨——对破坏者的憎恨。

谈易出院那天,孙屹然去了,宋雨倩也去了。孙屹然盯着宋雨倩那双心虚的眼睛,他像个守护谈易的正义使者那样开口了。

“我已经把你做过的事都告诉你爸爸了,宋雨倩,你别想再伤害谈易。你做错了事,等着赎罪吧。”

“谈易,也许你知道你很勇敢,但我还是想要再说一遍,你的勇敢,比什么都珍贵。”欢呼声伴着男人清亮的声音自音响里传出。

刘磊精神一振,顾不上从孙屹然口中听得陈年旧绪,惊讶地指着屏幕,说:“你听见了吗?那个小伙子刚刚说的是谈易,是我们认识的谈易吗?”

孙屹然怔怔地抬头,在看清楚岳龙雨正脸的那一刻,心内一角被什么蜇得发痛。

“是,是她。”

“那小家伙就是……馨馨说的混混儿?”刘磊啧啧称奇,“不得了啊,现在的小孩,怎么都喜欢搞这一套。那要比这个,你可比不上。”

孙屹然语气淡淡:“是,我比不上他。”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那小子算什么,怎么能跟你比。”刘磊说,“我是想说啊,谈谈看着文静,没想到喜欢路子这么野的。对不上路子,你比他强千倍万倍都没用。”

孙屹然惨然一讪,与刘磊碰杯。

时过境迁,到了今天,孙屹然再想起那个在医院门口说话铿锵有力,仿若一个捍卫者的少年,只觉得可笑。

他所说的爱,他对张幼馨倾诉的那些,所谓的这么多年的一往情深的执念,也不过是他在心里的一场自说自话、自导自演的赎罪。

又或者,差点演变成另一场伤害的开始。

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他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所以一错再错。

“  别再跟自己较劲了。”  最后,  刘磊总结,  “  你和谈谈没缘分。”

并非命运不曾给他机会,是他亲手放开的。

孙屹然颓然而笑,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欢歌尽,台幕落。

游客观众在保安的协调下依次疏散,回到各自的酒店。

宋雨倩在酒店大堂等着谈易。

谈易脚步停顿,迟迟没有上前,岳龙雨敏锐地察觉出来人的身份,眉头一拧,下意识挡在谈易身前。

“  谈易。”  宋雨倩的笑容有些不自在,  她的手攥着衣角,“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我是宋雨倩啊,宋老师的女儿。”

“我记得。”谈易淡笑,说,“上回我去看宋老师,还喝了你做的红茶玛奇朵。”

“我……也就随便做做。”宋雨倩的手指搅在一处,有些介意岳龙雨这个外人,“谈易,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让他先……”

谈易拽了拽岳龙雨的手指,以眼神示意他先离开。岳龙雨蹙眉,不想相让。

谈易伸出食指,在岳龙雨的掌心挠了挠,低声说:“龙龙,我渴了。”

岳龙雨垂眸,顺了她的意思:“想喝什么?”

“橘子汽水。”

岳龙雨离开后,谈易与宋雨倩在大堂边的西点水吧找了座位坐下。

“没想到会在落鞍岛碰到你。”宋雨倩说,“我爸说……你身体不好,以前学校春游什么的,你也都不参加。”

谈易语气平和:“小时候不比现在,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那……那挺好的。”宋雨倩目光躲闪,“听说你现在在‘星光教育’当辅导老师?”

“嗯。”

“当老师好,你这么优秀,你的学生真幸福。”宋雨倩挤出一丝笑来,“不像我,我以前成绩就不好,所以毕业之后没什么正事可做,就把天宁附近的根莱盘下来了,做点小生意。”

“那也很好。前段时间,我去过一次根莱,比以前的规模大了很多。”

“你、你去过了?”

在谈易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宋雨倩的诧异和心虚几乎写在脸上。

“我们就不要这么打太极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想跟我说些什么?”谈易说,“如果是叙旧,我想大可不必。如果……如果是和根莱墙上的便笺有关,我倒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你果然知道了。”宋雨倩心下一松,竟有释然之意,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其实早就想跟你见面聊一聊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或者说,是我一直不敢见你。”

在宋雨倩的低声叙述中,谈易终于得见过往的全貌。

有意料之中的,譬如宋延章确实是因为宋雨倩犯下大错,才会决心将谈易带回校园,一路助她重拾信心,面对新的人生。

也有意料之外的,譬如当初将这一切告知宋延章的,竟是孙屹然。

谈易串起种种,倒是更明白了在和孙屹然相处之时,他的许多情怯是从何而起。

“这句对不起,我本应该更早说出来……可我……我……”宋雨倩的头垂得很低,不敢去看谈易的眼睛,“我太懦弱。”

宋雨倩鼓足勇气,再次郑重地向她道歉:“谈易,对不起。”

谈易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

“上一次我见宋老师,他问我,过阵子能不能和他去见一个人。

我想,那个人就是你。”

“是。在这件事里,他为了我而隐瞒,背着很深的愧疚,我不能……不能再让他这么为我操心了。”宋雨倩看向谈易,“你……你会原谅他吗?”

“我怎么会怪宋老师呢。作为老师,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

“那……我呢?你会原谅我吗?”

谈易停顿了片刻,坦然地回答:“老实说,很难。”

“我爸说过,做错了事,就要认错,说对不起是因为过错,而不是为一句没关系。”宋雨倩并不泄气,谈易的回答没有超出她的预料,相反,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也就不再害怕了,“谈易,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想,尽我所能地弥补。”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谈易说,“原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憎恨更不容易……宋雨倩,我对你没有恨,我其实很感激你来找我。”

宋雨倩诧异地看向谈易:“感激?”

“也许宋老师告诉过你,我一直没能真正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走不出来,也就意味着不会遗忘。”

身体无法遗忘疾病的记忆,就会畏缩不前;意志无法遗忘伤痛的记忆,就会画地为牢。

谈易说:“但现在,我想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放下过去。”

“因为我吗?”宋雨倩指指自己,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谈易的余光捕捉到一个走进来的高挑身影,她微笑起身,回答宋雨倩。

“因为橘子汽水。”

话音刚落,两人听见“刺啦”一声,是拧开瓶盖气泡冒出的声音,香甜的橘子气味弥散开去,谈易从来人手里从容地接过另一瓶无色无味的矿泉水,嘴角糅进了笑。

“  替我谢谢宋老师。”  谈易喝下一口“  岳龙雨自制橘子汽水”,对宋雨倩说,“也替我转达,上次我拿不准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谈易想,我的身体和心,都做好了迎接一场新冒险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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