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鸡蛋
此时民间有种说法,唤作“立夏吃一蛋,力气长一半”。
因夏日容易积食、腹胀、疲累,尤其老人、小孩更甚,时人谓之“疰夏”,便有习俗,在立夏当天,把白水煮好的鸡蛋装入袋中,一挂二吃,以求夏天健康平安,图个好彩头。
听得张四娘来送立夏蛋,宋妙笑着上前相迎,又忙道了谢。
她接过那篮子,只觉得里头沉甸甸的,打开一看,足有二三十个鸡蛋,又有茶壶一只,不免道:“实在送得太多了,而今鸡蛋也不便宜,太过破费。”
张四娘只会把“不多”两个字来回地说。
已经煮熟的东西,又是特地送上门的好意,自然不能不收。
但宋妙还是忍不住又问道:“你们自己留够了吗?还有没有得吃的?要不要带些回去?”
张四娘忙道:“我家也有!一人三个哩!几个小的今日一天挂着兜兜出去跑,到处斗蛋,不晓得多得意!”
又道:“今日我得了娘子奖赏,我哥也得了三十文那一档的奖励,家里个个高兴,又逢立夏,我嫂还叫我上门送肉,我说要是送肉,娘子肯定不肯收,倒不如送鸡蛋,娘子这里人多,分一分,也不怕吃不完!”
宋妙忙摆手,笑着道:“可不是我的奖赏,是河道上公家的奖赏,况且是你立了大功劳才得的,全靠你们几个仔细!我才要谢你们!”
张四娘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道:“这算什么立功,不过是按着娘子先前定的规矩做事,领了料仔细检查,外头里头都看,封口尤其要看,便是我们没发现,揉面时候旁的人肯定也发现了,或是娘子自己也能闻得出来味道不对!”
宋妙见那张四娘越说面上越红,笑着道:“四娘做了事,立了功,哪里就当不得夸了?”
复又举了举手中提篮,道:“多謝你这样有心,送来好礼,我今日也买了些李子、杏子,一会你带些回去,给几个小孩吃着玩。”
张四娘见状,急忙跟上前去,抢了那篮子到手上,道:“我给娘子拿——去厨房是不是?”
两人一道回了厨房。
此时大饼也在厨房,正擦灶台。
见四处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宋妙便叫他过来,将那篮子放在桌上,道:“四娘子送了许多蛋来,你一人独得两只,正好斗蛋——其余的,辛苦你一会拿给大家分了去,好不好?”
又指着那茶壶,道:“这也有她烹的新茶。”
大饼又惊又喜,忙向张四娘道了谢,却是还要扭捏,对着宋妙道:“小孩才斗蛋呢!宋娘子,我都这样大了,就不斗了吧?况且也没人同我斗……”
宋妙哪里听不出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抿嘴笑道:“我同你斗,我自小斗蛋都没有输过!”
大饼立刻生起雄心来,急道:“娘子且等着,等我回来!”
说着,果然把那篮子放在地上,自己跟着蹲下,精挑细选了几只头圆身匀的鸡蛋来,收在怀里,方才提了篮子跑了。
宋妙要拦他篮子,大饼却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我一眨眼就回来!”
张四娘忙道:“不要紧,我也不着急回去。”
宋妙见状,便给她倒了茶,又道:“你稍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说着取了个篓子,去里间拿果子。
那张四娘满口答应,然则一见宋妙一走,立时就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去寻了那两只旧识水缸,熟门熟路打开木盖,见里头果然已经空了大半,自取了扁担、水桶,担水去了。
等宋妙装了半篓子李子,又拿网兜小心分两小兜装了杏子出来时候,就见那张四娘正挑着一担两桶水进门来。
而张四娘抬头一看宋妙,抢先便道:“娘子不要推辞,我只闲不下来,况且正跟着您学本事,不做活打下手,哪里来的表现机会?”
一时担了水,她方才重新坐下来同宋妙说话。
因近来张四娘近来学厨十分用心,回家也常琢磨,心中早有许多问题,此时得了机会,忙做发问。
宋妙逐一细细解答。
问揉面,宋妙就同她说冷水、温水、热水和面的区别,又道:“你若要想做上回那种小卷饼,热水和面也好,温水和面也成,温水和的,软中带筋,热水和的就更柔更软,只看自己喜欢。”
问烙饼,宋妙便道:“最好火大、饼薄,如若小火,很容易把饼烙得硬邦邦的。”
因说小饼当中卷的菜,宋妙又道:“我有时候看到外头有些摊子主人,很喜欢把菜混放,下头坐热水,一卖一天,其实我在家自己比过、试过,反而这样温着的菜最容易变味,不单如此,凉拌菜也最容易坏。”
她答完了过后,便问道:“四娘是想出去支个摊子,卖小饼么?”
张四娘忙摇头,道:“不敢,不敢——今次问,是上回娘子带我们烙的饼,夹那猪头肉,实在好吃,我想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又道:“不瞒小娘子,我同嫂子先前出去摆过摊子,就是卖这小饼夹菜的,生意不怎么好,菜备多了,就容易坏,备少了,人来了看到没有自己想要的,就又走了。”
“我做了那一回买卖,见天晚上睡不着觉,总不敢睁眼,又怕下雨少人,又怕天热菜坏,又怕天冷还要费炭温菜。”
宋妙便问道:“也总有高兴时候吧?生意好的时候,有客人吃了觉得好,夸你手艺时候,难道不高兴?”
张四娘摇头道:“生意好的时候,我就算着这一天赚的可以够几天亏,高兴不起来,生意差的时候,就更难受了,打那一回,我对做买卖就有点发怵,一心想着还是找个工的好。”
“可眼下各处酒楼饭馆轻易也不好进,都是打小跟的学徒。”
她说到此处,看了看宋妙,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道:“娘子这里,当真不收徒弟么?我听得说你京中有个食肆,早晚要开,总得有人干粗活吧?用生不如用熟,娘子看了我这许多日子,觉得我能不能用,人品中不中看的?”
自打马婶子带着张四娘这个小姑子上了门,她一向说得少,做得多,嘴巴全不如嫂子,今日已经算话头最最多的一次了。
宋妙见她局促模样,晓得这必定是鼓了极大勇气才开的口,想了想,把自己眼下欠债事情说了,又道:“你人品很好,也极上进,只我实在养不起人。”
张四娘只犹豫了一下,就认真道:“我不要工钱,我愿写个契书……”
宋妙失笑道:“哪里来的傻子,难道不晓得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又道:“你眼下说得轻巧,却是不知道背井离乡的艰难,到时候举目无亲,遇事无助,要是我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
“况且我听得马婶子说过,你年底就有喜事,到时候一应婚事筹办,难道不用忙?只怕去不得多久就要回来。”
张四娘却是一下子就抓到了其中的重点,激动问道:“那按着小娘子话中意思,要是我不怕背井离乡,不用管顾那亲事筹办,日后能一直跟着,娘子是愿意收我的?”
宋妙见她整个都跑偏了,不免无奈,笑道:“我若要招人帮忙,自然喜欢你这样的,勤快、麻利、细致、上进,样样都是优点……”
“我不怎的会说话……”
“靠手艺吃饭的,会说话不过锦上添花,没有也不怎的打紧——只是你这样想法,当真过分草率了。”
“你同我做了半把个月事,觉得我有诸般好处,却不晓得我此时是给公家干活,自然样样大方,将来回了食肆,一钱一厘都是我自己出,我也只是个寻常商人,锱铢必较……”
宋妙说了一通,张四娘只点头,样样都应是。
应完,却又仍旧是那一问,问如若样样问题她都能接受,是不是能跟着宋妙学徒,即便不学徒,去宋家食肆做工也行。
宋妙便道:“我眼下暂不缺人,将来手头宽泛了,确实食肆也开起来了,用人时候,再给你来信——那信就写到官驿,你若还是这样心思,再做考虑要不要来,如何?”
张四娘得了这一句,忙不迭点头,又叹道:“只盼小娘子那食肆快快开!”
复又道:“趁着娘子还在滑州,我这些日子必定好好学,将来得机会去了京城,立刻就能多搭一把手,最好过个两三个月,自己也可以下得了厨!”
正说话间,那大饼提着篮子回来了。
宋妙见他一副灰溜溜模样,笑着道:“今日这个眨眼,好似有一点久——怎么了,谁人欺负我们小刘师傅了?”
大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顿时更臊,却是从腰间小布兜里掏出来两只鸡蛋,放到宋妙面前,羞愧道:“先前说要跟娘子斗蛋,结果去得后头分送东西时候,一不小心跟吴官人说漏了嘴,他也来了兴致,要跟其余人斗。”
“谁知他那蛋最硬,一连胜了旁人七八回,我忍不住也去帮忙,斗一只输一只,最后两只蛋全碎了,都不能同宋娘子斗蛋了!”
宋妙听得直笑,捡了那两只自己面前的完好鸡蛋,分了一只给大饼,道:“一会我再回来跟你斗。”
又同张四娘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一路。”
说着,她忽然又一顿,道:“锅里还有不少爆头虾,眼下只有两人未回,想必吃不了那许多,你不如带一点回去,拿面一捞,正合做个夜宵,如何?”
又道:“来来回回的,还挑那许多水,只怕晚上要饿。”
张四娘心知自己应该拒绝,才显得有礼,但她那一句“不用了”已经到了嘴边,就眼睁睁看着那宋小娘子打开那大锅,露出里头红彤彤浸润着浓重汤汁的大虾,并挂着汁,露着骨髓的豪横筒骨来,一时除却道谢,又说“怎么好意思”,旁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道:“我只送几个蛋、茶,却从娘子这里讨走这许多!”
宋妙笑着说了几句,给她盛了一碗,拿盖子盖了,装进食盒里,把人送出了门,正还要送,张四娘腼腆道:“娘子送到这里就好。”
说着又指着坐在官驿门外不远一处石头上的男子,道:“是我……年底那一个,姓王,家中行三,我叫他一声三郎——他正好路过,顺便来接哩。”
宋妙看了看,因见对方长得很敦厚,一看就是好人脸,又听得马婶子说过此人常常早送晚接,很靠得住,也放心不少,一道上前打了个招呼,嘱咐了几句,叫二人路上小心,方才相互告别。
她回得屋中,先算了今日一应开销,把方才张四娘那一份爆头虾筒骨汤扣了出来,算作自己单请,不计公账,方才又另取了纸笔,将今日伙房中发生的事情经过写了下来。
针对此事,她拟就说明一份,又写日后应如何加大防范、发现之后如何应对的守则一份。
因是自己管的地头,又是胸有成竹事情,写起来自然格外顺手,简直一气呵成,文不加点。
一时写完,宋妙将之晾放片刻,折好收进袖中,出得门去。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其余人早已从河道回来,饭也吃好了,茶也喝过了,甚至蛋都斗了一回,却仍余两个——韩、孔二人并未归来。
投毒、械斗,两桩都是大事,即便岑德彰这样上官,也不是几句话就好打发的,宋妙早有准备二人会回来晚些,也不奇怪,打发大饼先去睡,自己则是站在后院之中,看那月亮半日,方才垫了张帕子在石阶上坐下。
刚一坐下,腿、腹之间便有个圆滚滚的东西隔着。
宋妙伸手一摸,原来是荷包里那只白水煮鸡蛋。
今日立夏,头顶只一道蛾眉月,连满月也无,手中有蛋,叫她难免想起从前某一年,同样立夏,同样新月一轮,自己年纪小小,坐着徐二叔做的小木马,手中持蛋,当真斗遍平阳山无敌手。
直到很后来很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手中不是寻常鸡蛋。
“你小时候一输就哭,那时候山上就你一个小孩,人人看不得,便想出来一个法子——旁人蛋只煮一次,你那一只,我反复煮好几次,硬得很。”
“煮好几次,鸡蛋还能好吃吗?”
那时候的娘亲笑得很狡黠:“谁知道,反正都给你爹吃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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