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平局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通传,宋令仪如蒙大赦般浅松了口气。

萧明夷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一瞬,转向那扇雕花木门,若有所思。

“让他进来。”

少顷,身后的雅室门开合,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太子殿下金安。”

宋令仪下意识转过身,视线望向行礼作揖的那道沉香色身影,仿若山谷清涧生长的修长青竹,风姿卓绝,不卑不亢。

“不必多礼,坐吧。”

萧明夷知道陆裴两家的关系,也猜到裴二郎来茶楼的目的。但人没说,他便不问。

“谢殿下。”

裴昭直起身,目光落在少女时,明显柔和几分。递给她一个‘不必担忧’的眼神,抬步走到棋案另一端落座。

“裴二郎来得正好,孤今日无事,想找个人对弈,听闻你棋艺不错,咱俩来一局。”萧明夷唇边勾着浅笑,语气不冷不淡。

“却之不恭。”

二人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收进棋奁。

屋里第三个人尴尬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是折磨。

鸦青色的黑子从容落下,萧明夷斜眸看了眼宋令仪,淡声道:“杵在那儿作甚,坐吧。”

宋令仪咬唇忍气,默默坐到一旁的月牙凳上。

博山炉中烟雾缭绕,棋局才刚开始,室内落子声清脆。

“不知殿下召见令仪,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裴昭落下一子。

萧明夷眉骨微挑,黑黝黝的眸光转向神色紧绷的少女。流浪以及杀人之事,对女子的名声不好,想必她还未告诉过晋国公。

“入京之前,孤麾下的一名校尉失踪了……”

宋令仪心口猛跳,袖下双拳紧握。

“噢?”裴昭依旧面不改色,“那殿下可得调查清楚,不过这跟令仪有何关系?”

“这不还在查么,裴二郎就来了。”萧明夷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宋令仪后背冒起冷汗。

这狗贼分明就是在欲盖弥彰,暗示裴昭,那校尉的死跟她有关系。

可裴昭神色如常,不以为然道:“殿下应是误会了,令仪随在下一同入京,期间并未接触过什么校尉。”

萧明夷姿势散漫地踞坐,手里抓着一颗黑子,在棋盘上哒哒闲敲了两下,随意落子。

“此事尚在查证,裴二郎如此迫切为她作证,是存了何心思?”

裴昭摩挲着棋子,淡笑了声:“陆裴两家关系甚好,在下与令仪亦是一见如故。她今日随陆二姑娘出来清账,到了时间,还得回国公府,不能在此久留,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坐在旁边的宋令仪神色微微一动,心底涌起一股复杂情绪。

萧明夷思忖片刻,手指懒倦着,神色不明。

“原来是一见如故啊。”

说完若有所思,瞥了少女一眼。

“想让孤行个方便也可以,只要这局你能赢孤,人就让你带走了。”

雅室陷入了一阵倏然而至的沉寂。

裴昭黑眸微眯,失笑道:“殿下棋艺精湛,在下要赢过您,着实困难。”

听出这是客套话,萧明夷指尖捻着颗黑子,闲敲棋盘,“裴二郎太谦虚了,你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想赢孤一局,并非难事。”

那双狭长凤眸瞥过宋令仪,带着毫不遮掩的愉悦恶意,低沉嗓音在雅室里悠悠响起,“一个校尉失踪,此事可大可小,可全凭孤的心意。”

“……”狗贼。宋令仪心头暗骂。

裴昭面色平静,不显波澜,淡淡道了句:“既如此,那在下便只能全力以赴了。”

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时辰。

宋令仪看不懂棋局,但从二人聚精会神的状态可以看出,他俩应是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期间有小厮进来奉茶,热茶的缭缭热气,笼罩裴昭清雅的容色,他的视线始终盯着棋盘,微微抿起薄唇。

哒,哒,哒……

黑白棋子散落如星,裴昭的棋路与本人差异甚大,棋路诡异莫测,处处布了陷阱,招招蕴含杀气。萧明夷看似应对得云淡风轻,实则根本不敢松懈半分。

二人你来我往,在棋盘上排兵布阵,厮杀了半天。

一盘棋下完,不出意料,平局。

萧明夷微挑眉骨,对这个结果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似寻常闲聊,“看来今日裴二郎带不走人了。”

闻言,裴昭浓眉微拧,正要开口,就听旁边‘咚’得一声,随即又响起一声痛呼。

二人齐齐转头。

月牙凳侧翻,宋令仪跌坐在地,揉了揉尾椎骨,慢吞吞站起来。

迎上二人打量的目光,小脸微红,嘀咕道:“等你们下完这盘棋,太阳都要落山了。”犯困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哒哒。

两道略显急促的敲案声,吸引了宋令仪的目光,她转眸看向萧明夷。

“平局,看来裴二郎今日是护不了你了。”他这么说着,神色却愉悦了几分。

“殿下此言差矣。”

若说之前,宋令仪害怕萧明夷动杀机,以及把她做乞丐,混迹虎头寨的事抖露出去;此时的宋令仪竟莫名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反正裴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该猜到了。他今日敢来茶楼,就说明愿意护着她,有宣元帝和陆裴两家做靠山,她干嘛要受人掣肘。

裴昭是克己复礼的文人,干不出赖账的事儿。可她不一样,她干得出。

“就算是太子殿下,查案也得讲究证据吧?”

“您要是怀疑,请拿出证据,没有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萧明夷默然,那双幽邃凤眸微眯,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莫不是摔坏了脑袋’。

“反正我就住在国公府,又不会跑,等太子殿下查到了证据,再来兴师问罪也不迟。”

宋令仪眯眼假笑,没有犹豫,拉起裴昭往雅室门外走。

一众守在门外的锦衣佩刀壮汉想拔刀拦人。

“咳……”玄风一声轻咳。

壮汉们纷纷收敛气势让行。

待人离开茶楼,玄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雅室门口,“殿下,阿梨姑娘跟裴二郎走了!”

萧明夷坐在棋案边,单手托腮,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这副淡定模样,看得玄风直着急跺脚,“殿下,您不能这样!”

“女人是要哄的,您就这样把人放走了,岂不便宜了旁人!”

萧明夷还未告诉过其他人,徐二的死与宋令仪有关,故而玄风一直以为这俩是在闹矛盾。

“玄风,你很懂男女之事么?”萧明夷掂了掂棋子,颇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玄风噎住,努嘴道:“微臣也是为殿下着想啊。“

阿梨姑娘现在可不是流浪乞丐,是国公府的表姑娘,有国公爷宠着,还有救驾之功,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太子殿下再不抓紧提亲,将来可没地儿后悔。

“孤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哗啦——

萧明夷将掌心里的棋子抛进棋奁,“虎头寨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让下面的人把嘴管严了。”



天边暮霭渐合,坊间炊烟袅袅。

挂着‘裴’字灯笼的马车辚辚驶向国公府。

宋令仪视线微挪,看向坐在另一侧的裴昭,黯淡光影映着棱角分明的侧颜,浓密眼睫垂下,神情淡然而温柔。

想了许久,她还是问出了口:“鉴之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茶楼?”

裴昭沉眸:“碰巧遇见罢了。”

宋令仪缓缓点了下头,窗缝漏进一缕霞光,洒在她的鬓发和颊边,衬得面庞愈发肤若凝脂。

“其实……在青石镇遇到你那天,追我的那群贼匪,就是太子殿下的人。”

裴昭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我骗了你们。”宋令仪低垂着视线,嗓音弱弱,“阿父离世之后,家中断了生计,阿母日日都要吃药,家里入不敷出……阿母离世时,遣散了府中奴仆,让三名昆仑奴护送我入京,可局势动荡,他们死于贼手,我没有办法,只能扮成乞丐……”

听着她的遭遇,裴昭唇边日常挂着的温和浅笑消逝,眉头紧拧,眼神里带出几分错愕、痛惜、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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