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火舌
火舌疯狂地卷动着,舔舐着他们的衣角,灼烧着他们的皮肤。浓烟滚滚,视野里只剩下跳跃的、吞噬一切的橘红色。
红袖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沾满鲜血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要触碰阿乔同样被火舌燎伤、沾满血污的脸颊。她的嘴唇翕动着,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气息,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重的血腥气,拂过阿乔的耳畔:
“……来世……”
“……做对……寻常……夫妻……”
那只沾血的手,终究没能触碰到他的脸颊,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垂落下去。她最后凝望着他的眼眸中,那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嘴角那抹凄绝的笑容,却仿佛凝固在了脸上。
火焰彻底吞没了她。
也吞没了阿乔。
炽热的高温灼烤着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剧烈的疼痛撕扯着神经。浓烟呛入肺腑,带来窒息般的灼痛。但这一切肉体上的痛苦,都比不上灵魂深处那万蚁噬心般的空洞和死寂。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在跳跃火光照耀下、如同沉睡般的、渐渐被火焰舔舐的容颜。所有的恨,所有的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罪孽……都在这一刻,被这焚尽一切的火焰吞噬着、净化着。
火焰之外,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敲打着燃烧的竹舍,发出噼啪的声响。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流下,滴落在燃烧的火焰上,蒸腾起白色的水汽,发出“嗤嗤”的声音,却无法阻挡那越来越猛烈的火势。
冰冷的雨,炽热的火。
毁灭与新生,绝望与解脱。
在这冰与火的炼狱之中,阿乔紧紧地抱着那具逐渐焦黑、却仿佛依旧残留着一丝温软的躯体,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真的听到了,在那吞噬一切的火焰爆裂声和窗外滂沱的雨声之外,有一个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声音,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渺茫的希冀,轻轻拂过他被火焰燎伤的耳廓:
“来世……做对寻常夫妻……”
## 人皮鼓
>我和阿莲成亲那晚,王爷的轿子抬走了她。
>三年后我混进王府,看见她枯瘦如柴抱着木盆洗衣。
>我咬牙攒钱赎人,她却笑着摇头:“王爷说我是天生尤物,死也是府里的鬼。”
>直到那夜,我听见正院传来鼓声。
>王爷醉醺醺炫耀:“这鼓面美人皮,臀上还留着块桃花胎记……”
>我手中的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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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落尽的五月,阿王和阿莲成了亲。喜宴就摆在阿莲家窄小的院子里,泥地上铺层薄薄的黄土,算是红毯。阿王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靛蓝新衣,汗珠顺着他剃得光亮的鬓角往下滚,砸在阿莲那双磨得起了毛边的红绣鞋上。阿莲盖着红盖头,只露出一段细白的颈子,在喧天的唢呐声里微微发着颤。阿王隔着红布看她模糊的轮廓,觉得心口那点滚烫的东西,把五月的风都烘热了。
闹洞房的人刚被老丈人连劝带轰地撵走,窗棂上红纸剪的鸳鸯还透着暖融融的光。阿王的手指刚碰到阿莲盖头的一角,那廉价红布粗糙的纹理刮过指腹,院门就被撞得山响。
不是嬉闹的动静。是沉重、蛮横、带着铁器撞击门板的闷响,砸碎了喜烛摇曳的光晕。
阿王的心猛地一沉,他护着阿莲退到墙角。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飞溅。火光和灯笼猛地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一群穿着玄色号衣、腰挎长刀的王府家丁,如同鬼影般挤满了小小的院落。为首那个脸膛黝黑、目光如鹰鹫的管事,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直接钉在阿莲身上。
“奉王爷钧旨,”管事的嗓音又冷又硬,盖过了屋后陡然响起的几声狗吠,“柳阿莲,即刻入府侍奉!”
阿莲的盖头滑落在地。她煞白着脸,像狂风里一片单薄的叶子,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一左一右架住胳膊,双脚几乎离了地。阿莲爹扑上去阻拦,被一个家丁反手一肘捣在胸口,闷哼着蜷缩下去,咳出的血沫子溅在院角的鸡食盆上。
“阿莲!”阿王目眦欲裂,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抄起墙角的顶门杠就要冲过去。那管事眼皮都没抬,旁边一个家丁的刀鞘带着恶风,狠狠抽在阿王的膝弯。剧痛钻心,阿王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一片血红。他挣扎着抬头,只看见阿莲被粗暴地塞进一顶青呢小轿,轿帘落下的瞬间,她扭过头,一双蓄满泪水的眼死死望着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阿——莲——!”
轿子被抬起,吱呀作响,碾过院门口散落的槐花和鞭炮碎屑,迅速消失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唢呐声早已停了,只剩下阿王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死寂的小院上空回荡,撞在土墙上,又颓然跌落,碎得拾不起来。
阿王的世界,在那个槐花零落的夜晚,碎成了无数片扎心的渣子。阿莲爹受惊又挨了打,没熬过那个冬天就去了。阿王守着那间徒留空寂的泥屋,守着阿莲没做完的一件靛蓝褂子,上面还留着她的指痕。他像疯了一样在染坊里做活,靛蓝的汁水日夜浸透他的双手,指甲缝里沉淀着洗不掉的深蓝,如同他心底化不开的淤血。染池蒸腾的湿热气息熏得人头晕,他却觉得只有这刺鼻的味道才能盖住心里那股子焦糊的空洞。
他打听过。断断续续的传言像针,一下下扎进耳朵里:阿莲在王府里只是个粗使丫头,王爷后院美人如云,根本轮不到她近身。这消息本该让他松口气,可“粗使丫头”四个字,却像钝刀子割肉,疼得更慢、更磨人。她那双只会绣花染布的手,怎么受得了王府里那些磋磨人的活计?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在染缸的靛蓝里熬干了颜色。阿王终于攒够了十两银子。他把那包沉甸甸的碎银贴身藏着,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滚烫的胸膛,几乎要烙出一个洞来。他托尽了人情,辗转找到一个王府外院管采买的老门子,塞过去一半银子,又赌咒发誓只求见阿莲一面,绝不敢生事。老门子掂量着银子,浑浊的老眼在他那张被靛蓝和风霜蚀刻得粗糙不堪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终于松了口,趁着午后厨房采买的乱子,把他领到了王府西北角那片荒僻的洗衣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皂角和污水混合的馊臭。几口巨大的青石水槽旁,堆着小山似的、分辨不出颜色的脏污衣物。几个妇人埋着头,木棒捶打湿衣的“砰砰”声沉闷而单调。阿王的心在胸腔里擂鼓,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佝偻的背影。
然后,他看到了。
水槽尽头,一个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影。穿着灰扑扑、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细得伶仃、布满青紫和冻疮疤痕的手臂。她正吃力地抱着一大盆湿透的沉重被单,想挪到旁边的晾绳下。那盆对她来说显然太重了,她踉跄了一下,盆沿重重磕在突出的胯骨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是阿莲!
阿王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扶住那盆,也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莲……”
怀中的人猛地一僵,像被火烫到一样挣脱开,惊惶地抬起头。
那张脸……阿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曾经饱满红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蜡黄粗糙,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败。曾经水波流转的眼睛,如今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只有在看清阿王面容的刹那,才剧烈地波动起来,溢出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阿……阿王哥?”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你……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啊!”她急切地推搡着他,眼神恐惧地瞟向洗衣房门口的方向。
“我来带你走!”阿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从怀里掏出那包捂得滚烫的银子,急切地塞到阿莲冰冷的手里,“你看!十两!我攒够了!我们赎身!我们回家!回我们的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孤注一掷的癫狂。
阿莲的手触到那包银子,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缩。银子哗啦一声掉进污水横流的泥地里。她看着那包银子,又看看阿王那张被希望和绝望同时扭曲的脸,忽然咧开嘴,极其古怪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认命的麻木。
“回家?”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眼神却空洞地越过阿王,投向远处高墙内隐约可见的、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王爷……说过的……”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子,缓慢地割着两个人的心,“……我这身子……是天生……伺候贵人的料……进了这门……活着是王府的奴才……”她的目光收回来,落在阿王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死了……也是王府……化灰的……鬼……”
最后那个“鬼”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阿王的心口上。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踩在冰冷的污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他看着阿莲弯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从泥水里捡起那包银子,看也没看,塞回他僵硬的手里。她的手冷得像冰,没有一点活气。
“走吧,”她转过身,重新抱起那盆沉重的湿衣,瘦弱的脊背弯成一道绝望的弧线,“再也……别来了。”
阿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洗衣房的。王府的高墙在身后合拢,像巨兽合上了吞噬一切的口。阿莲最后那句“化灰的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轰鸣。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在王府后墙那条堆满杂物的逼仄小巷里游荡。白天不敢靠近,夜里就蜷缩在破败的窝棚里,睁着眼,听着风穿过破洞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他不敢去想阿莲在里面的日子,可那枯槁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还有那句冰冷的话,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
直到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王府里似乎有盛宴,笙歌隐隐从高墙内飘出,混在夜风里,像鬼魅的呜咽。阿王蜷在冰冷的墙角,头痛欲裂。突然,一阵奇异的鼓声穿透了丝竹的靡靡之音,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咚……咚……咚咚……
那鼓声不同寻常。不是庙会大鼓的雄浑,也不是戏台花鼓的轻快。它沉闷、凝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每一次敲击都像直接捶打在人的心口上,引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和寒意。鼓声是从王府正院深处传来的,断断续续,却执着地响着。
鬼使神差地,阿王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寻着那令人心悸的鼓声,在迷宫般的王府外围摸索。终于,他在一处被高大花木遮掩的假山缝隙里,窥见了正院灯火辉煌的暖阁一角。
暖阁窗纱半透,映出里面人影幢幢,酒气肉香似乎能隔着老远飘过来。一个穿着明黄蟒袍的肥胖身影被众人簇拥着,正是端王。他显然喝得酩酊大醉,手里拿着一个鼓槌,正得意洋洋地指点着面前架子上的一面小鼓。
那鼓……阿王的瞳孔骤然收缩!
鼓身似乎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工繁复。但最刺眼的,是那鼓面!绝非寻常的牛皮或羊皮!那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质感,在烛火下泛着一种惨白中透着微青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光泽,细腻得诡异,紧绷得仿佛随时会裂开。
端王醉醺醺地大笑着,鼓槌重重敲在那惨白的鼓面上,发出沉闷粘腻的“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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