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第三百七十九章，物是人非事事休
【绍兴五年，春。】
【金华，陈氏宅。】
【李清照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稿子——序言、规则、图例、赋文，一应俱全。正是打马图经。】
【那个她浇筑了许多天的心血，漫漫长夜里的推演、斟酌、书写，此刻都凝固成了这叠厚厚的纸稿。】
【这是她来到金华，最忙碌，也是最充实的一段时间了。】
【在这僻远的金华，她并非全然虚度光阴。她用智慧构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抵挡过蚀骨的寂寞与对时局的忧惧。】
【可当那短暂的兴奋如潮水般退去，更大的空虚便席卷而来，将这间小屋填得满满当当。】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已是黄昏，白日的喧嚣沉寂下来。】
【风不知何时停了，院中那几株晚梅早已凋尽，残瓣混入泥土，只余一缕混杂着尘土的、凄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
【风停了，花已落尽。】
【如同她的人生，所有的繁华与美好，都已碾落成泥。】
【她踱回镜前，镜中人面色憔悴，发髻松散。】
【拿起梳子，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梳妆给谁看呢？赵明诚墓木已拱，那些知己，早已风流云散。】
【李清照悻悻地放下梳子，目光扫过屋内。《打马图经》的旁边，是赵明诚和自己半生心血《金石录》手稿。】
【物件依稀还是旧物，她的笔，她的心思，似乎还能与往事勾连。】
【可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江山易主，丈夫永诀，自己从名满京华的才女沦为辗转避难的孤嫠，甚至身陷囹圄，声名蒙尘。】
【真真是，物是人非啊。】
【万事皆休，无力回天。】
【她张了张嘴，想对这片死寂说些什么，想呐喊，想痛哭，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滑过苍老的面颊。】
【极致的悲痛，是无声的。】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大约是怕她闷出病来，强带着几分故作轻快的语调说：“夫人，听街坊说，城南的双溪那边，春景正好，桃花、杏花开得热闹呢。咱们也去泛泛舟，散散心吧？”】
【双溪？她恍惚记起，那似乎是本地的名胜。】
【春日里，画舫轻舟，少年男女，笑语喧哗。】
【是啊，她也曾是个热爱山水的人。年轻时在汴京，在青州，哪一处春光不曾留下她的足迹？】
【心底似乎真的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一丝想要挣脱这死水般生活的冲动。】
【或许，那明媚的春色，真能荡涤一丝胸中的积郁？】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
【她的目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双溪之上，那窄小的、精致的舴艋小舟，在碧波上荡漾。】
【它能载动游人的欢笑，能载动酒肴的重量，甚至能载动满溪的落花。】
【可是，它能载得动她这满腔的愁绪么？】
【这愁，是国破家亡的沉痛，是文物散尽的剜心之痛，是斯人已逝的孤寂之痛，是晚景凄凉的绝望之痛。这愁，早已不是轻飘飘的情绪，而是凝结成了金石般的实体，沉甸甸地坠在她的五脏六腑。】
【不能。】
【那小小的舴艋舟，在她脑海中微微一沉，便悄无声息地、决绝地，沉没了。连同那一点点对春光的向往，一起沉入了无边的愁海。】
【李清照看向侍女，摇了摇头：“不去了。”】
【侍女担忧地看着她，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清照不再说话，转身走向那堆满书稿的案几。】
【窗外，是别人喧闹的春天。窗内，是她一个人的、沉重得连江南春色都无法消解的、无边无际的寒冬。】
【那叶想象中的小舟，终究没有驶出港湾，便已在她心湖的惊涛骇浪里，沉没了。】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金华。】
【而在这一灯如豆之下，一首《武陵春》，伴随着李清照孤独的背影，正一字一句地，降临人间。】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世事易变。】
【在这绍兴五年的春天，终于传来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金军于是在绍兴五年一月，被迫北撤。】
【宋高宗赵构及其朝廷，于二月从平江府启程，正式还跸临安。】
【去年九月，完颜宗弼率领金军主力，与伪齐刘豫的军队联合，大举渡淮南侵。】
【金军兵分两路，东路直逼扬州。韩世忠在大仪镇 设伏，大败金军骑兵，被朝廷誉为“中兴第一功”。】
【岳飞奉命率军自鄂州驰援淮西，牵制敌军。】
【金军因不擅江南水网作战，且当年冬季雨雪繁多，道路泥泞。而宋朝军队在面对亡国危机时，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血，最终，战事陷入僵局。】
【同年十二月，金太宗吴乞买病重的消息传至前线，金国内部出现权力继承的隐忧。】
【又因宋军实行“坚壁清野”，金军粮草补给困难。最终，完颜宗望感到取胜无望，在次年春初被迫下令撤军。】
【皇帝和朝廷都回去了，意味着最大的危险已经过去。对于需要稳定环境整理文献和生活的的李清照而言，跟随大流返回政治文化中心临安，是必然且合理的选择。】
【但金军刚退走，各地还有叛军作乱，李清照打算再待一段时间，等时局彻底稳定后，再出发。】
【一切似乎都好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高宗皇帝似乎是一位雄略之主，中兴之君。李清照心中的阴霾，似乎也散了一些。】
【但很快，又有消息传来。宋高宗还跸临安后，开始大规模营建宫室、确立朝廷礼仪，朝廷正式将临安定为行在所。】
【当李清照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登临金的华八咏楼。】
【难得心情不错，她第一次忍不住想出来走走。】
【她拒绝了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着被无数先人足迹磨得光滑的石阶，向上攀登。】
【当她在最高层的廊檐下站定，凭栏远眺时，那一直萦绕在心口的滞闷，骤然被眼前的景象撞开了。】
【脚下，婺江与衢江在此汇合，滔滔江水，像一条灰白的巨练，蜿蜒着奔向视野尽头的迷蒙南国。】
【江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鬓发散乱，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旁边的士人们，谈论着皇帝还跸临安后，大规模营建宫室，正式将临安定为行在所的消息。】
【李清照愣了好久……】
【临安，定为了国都，那汴京呢？】
【汴京，不要了？】
【北方故土，不要了？】
【李清照长叹一声，但她只是个年迈的老婆子，她也只能感叹一两句而已……或许，也可以写诗。】
【诗本就是言志的。】
【李清照再次打量起这八咏楼。】
【就是这里，南朝沈约在此咏叹过，多少文人墨客在此流连过。】
【这楼阁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历史，承载着千年的文脉与风流。】
【她的目光，越过了这历史的辉煌，落在了更真实的这片绵延的、沉默的江山之上。】
【这如画的江山，这形胜之地，不再是壮丽的诗篇，而是退路，是残山剩水，是逃亡的终点，是偏安的屏障！】
【她内心的情感万千，一首诗很快成型。】
【《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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