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死亡降临之前的答案
源于国际形势的堪忧和联军不断的战术袭扰,我军为了防止敌军空降及登陆作战割裂后方,中央军委决定在朝鲜发起第五次战役。
1951年4月18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兵团、第9兵团、第19兵团、直属军第三十九军、第四十军及人民军第1、3、5军团陆续抵达战役发起位置。此次战役汇合工铁炮及装甲和空军编队作战,是援朝以来我军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
当然,在历史和军事辩证上,此次战役的发起在日后也是最为激烈的,但以逻辑链和因果律来决定无非是事后诸葛,如果说这场战役一定要有一个主题曲,那么悲壮就是一个沉重且充满伤感的乐符。
在湛江来一行九人从顺安、经阳德到达谷山的时候,这些老兵想起几个月前的第三次战役,当时兄弟们还在,他们在车里还责怪王德,说他不过就是个卖芹菜的庸医。老谢为他解围,小眼张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如今却都不在了,转眼间都不在了……
老兵们觉得挺对不起王德的,你一根我一根地抽烟,然后扔在火车外,借着那点点星火,各自在心里羞愧难当。书里乖倚在老兵们中间说:“一会从北向南打过去,一会从南向北被打回来,这会又打过去咯。我就想撒,三八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呀!”扯火闪要了一根烟抽,“就是老李家的庄稼地被老金家占去了,老李家愤怒了,可是家里儿子少,就找亲戚帮忙打老金家。老金家也找人来帮忙,这就在庄稼地里打开了,只是打来打去的,最后把庄稼地给糟蹋了。”
“哦……三八线就是庄稼地的界沟子呗?”书里乖掏出烟袋,“那你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打来打去也不怕人家笑话?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帮着打架的凑什么热闹撒,人家毕竟是邻居,早晚还得和好呀。”老兵们觉得有道理,纷纷点着头。
湛江来靠在车厢的另一边,想的不是三八线而是苏小垛;他想宋剑平这个老面瓜也太不仗义了,到最后都没给他透露一点苏大夫的事,你哪怕说她现在在哪也行呀,偏偏一个字不提,这不就是想看他湛江来的笑话吗?
这时杨源立顶着钢盔凑了过来,递给他水壶莫名其妙地说道:“我估摸着,这次挺悬呐……”
湛江来微微一愣,杨源立就轻声说:“咱们去的六十军,是大学生和农民凑起来的队伍,想要打硬仗有点不靠谱。”
湛江来哼了一声:“还行呀,原来什么皮旅临汾旅的,都是打过硬仗的。”
杨源立乐了,他说:“那是179和181师,跟180师不捱着,也不知道上头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咱几个老小子千锤百炼的硬塞给这样一支预备部队,这么狭小的战场都被一线部队装得满满的,什么时候能轮到咱们?再说一个工农基础的起义人员拉起来的山头,懂揍架么?”
湛江来拧开壶盖说:“你还真说对了,要是顶在第一线,军部好意思不给老子补充兵员?你瞅瞅这几个人,一颗手榴弹就全翘辫子了。”说完举起水壶灌了下去,谁知一股辛辣涌进喉咙,他“噗”地一口就吐了。
这可把杨源立乐坏了,他哈哈大笑道:“这就是报应,小老弟,在463高地你可耍过我的。”
湛江来苦笑了一声,他咂咂嘴说道:“还行,不比茅台差。”
之后,俩人在车厢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开了。他们从武器聊起,谈到军衔改革,再到特殊环境下的单兵生存能力,不知不觉就靠在一起睡了过去。那一晚湛江来睡的很沉,连个梦都没有,等火车停下后他们已经到达伊川,只要再往东南前行四十多公里就到一八〇师的阵地了。
火车站上人流熙攘,各自形色匆匆,随他们一起来的工兵连在哨声中集结,一批伤员由医护人员转上火车,看样子要连日运回后方。这个时候响起尖锐的防空警报,驻扎在火车站的高炮营将高射机炮摇向目标空域,几个端着铁皮喇叭筒的保卫干事在紧张地疏散人群。
一切都乱糟糟的。
前线就是让人神经紧绷到极点的地方,为了躲避敌人的飞机,人们把鞋跑丢了都浑然不觉。负责接应老兵的汽车早就在站外等着了,司机看老兵们不顾头上的飞机,还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就上去问是不是特遣班的?湛江来看司机神色慌张,就笑道:“小兄弟别紧张,飞机要是能钻过来,这个火车站早就炸没啦。”
司机半信半疑,等大家上车开到路上,还真就没见到一架敌人的飞机。当时中国空军在朝鲜上空已经成为中坚力量,在四次战役之后,后方调来的高炮部队已初具规模,从北到南的几个重要交通站点都在保障之下;源于伊川已经取代了兔山方面的交通性质,俨然成为朝鲜中路的重要枢纽,这个枢纽牵扯到大兵团的运动,所以湛江来才肯定不会遭遇到飞机的轰炸。
他们赶到一八〇师师指挥部的时候,这些武器装备都是全军顶尖的老兵立时引起人们的驻足,有些人对扛着M2HB重机枪的磨盘指指点点,这个两米来高的大汉有些鹤立鸡群,沈二转就说:“大掌柜的,您能不能低调点?没看到人家怎么瞧你吗?”
“滚犊子!爹妈生俺的架子骨就这么傲然!”
老兵油子咯咯的乐,这时听书里乖哑着嗓子,指着远处奔驰的骏马说道:“那匹马……那匹马不是我的吗?”
老兵们举目望去,只见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向东飞驰而去,马上坐着一男一女,身后还跟着三骑。刘三处是打炮的眼睛,看得精准,一瞅那马身子跟缎子面似的油光暂亮,就叫道:“是你的马!肯定就是你的马!”
可就在大枣马靠近的时候,突然间谁都不敢承认那匹马就是书里乖的了,不是因为马的原因,而是马背上的两个人太熟悉了;后面驾驭大枣马的,就是在矿洞责备湛江来偷吃地瓜的唐副主任,而唐副主任身前拥着的大姑娘,竟然是苏大夫。
就在老兵们瞠目结舌的时候,这四匹战马转瞬间飞驰了过去,苏小垛显然看到了湛江来,她转过头望着老兵们,双眸亦如老兵们一样复杂难明。
四骑绝尘而去,大家戳在原地久久地呆望着,杨源立走到湛江来身边问道:“老弟,那不是你的相好吗?”
湛江来点点头有些手足无措,书里乖干咳一声说道:“那个……那不是我的马……绝对不是我的马!”老兵们也纷纷附和,说什么那匹大马怎么能是枣红色的呢?分明是绿色的嘛!刘三处也拍自己嘴巴子,说自己想炮想疯了,明明是四架山炮怎么就看成大枣马了呢?
他们越这么解释,湛江来觉得这事越丢人,他搓着王八盒子的机头,张开又扣上、扣上又张开,任谁都知道这个活土匪想要干什么。
杨源立咂咂嘴说:“切肤之痛啊,老弟,不行咱就废了他,我保证他留不下半点骨头。”
汪奥卿听到这话是完全崩溃了,他拉过湛江来低声说:“未必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要坚定信心,你说你长的也不是那么……”他说到这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续道,“医务组出勤是很正常的,唐副主任是师级领导,这肯定是十万火急的事。”
湛江来问:“他姓唐?”
“姓唐,唐俊茹,180师政治部副主任。”
湛江来点点头:“记下了,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我也会会他,看他能不能跟我一起骑大马。”
接下来发生的事确实到了十万火急的程度,就在一八〇师段副师长接见湛江来和汪奥卿的时候,师警卫连上报了一个万分危机的情况。
一支渗透到门水山附近的美军侦察分队与4连的战士交火了,这本来非常正常,不正常的是唐副主任就在门水山。
湛江来和汪奥卿面面相觑,心想是不是中午的时候他们跑到了门水山?湛江来可没考虑到唐副主任的生命问题,他是眼睁睁看苏小垛和他一起骑着大枣马去的,这个事他得弄明白。
段副师长显然很惊讶,后来才知道,4连在门水山打散了,不少战士负了重伤,附近驻扎的前线医护班赶过去抢救伤员,唐副主任正好路过,就骑马带着医护人员过去了,结果他们在林子里走错了路,伤员没见着,倒把自己给走丢了。
这可是要命的大事,师级首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追究起来那是要掉脑袋的!段副师长立刻召集师警卫连前往门水山救人。湛江来坐不住了,他对段副师长说:“正好我的部下要松松筋骨,老唐的事你别操心,我给你抢回来就是了。”
汪奥卿心里暗笑:你不把他折腾死就不错了,还不是为苏大夫去的。
杨源立叹气呀,他就埋怨姓唐的,说你一个堂堂的政治部主任跟丫头钻什么山沟呀?人家是为了抢救伤员,一个负责政治工作的领导凑什么热闹?最可气的还是副的。
陪同他们一起前往门水山的是师警卫连二排,连长姓穆,长的老实巴交的,就像面团里挤出来似的。但人不可貌相,穆连长行事风风火火,在山沟里排开的阵势一时让老兵们觉得心惊胆颤。扯火闪对湛江来说:“他这是去抓老虎还是救人呐?沟里到处都是地雷,他们这么列阵不怕炸死呀?”
湛江来呢,开始理解杨源立所说的话了。第二批入朝的兵团战士虽然在抗日与解放战争中战功显赫,但是毕竟不了解联军的作战方式,现在他们还没有真正接触敌军,所有人都在鼓吹联军就是纸老虎,是不足为惧的,他们的热情和激昂的战斗情绪做不到客观的分析。就以穆连长带领的警卫二排为例,从他们的眼睛中可以看到燃烧的火苗,那是一种迫切寻找到敌人并杀敌立功的表现。
这样太危险了,湛江来决定回去后,即刻与师级领导分析联军的作战体系,他不能让这些战士因轻敌而牺牲在异国他乡。也因为如此,他从担忧苏小垛人身安全的急躁中冷静下来,与穆连长商量后由特遣班作为先锋。
警卫二排排长姓米,外号“米肘子”;他和全排撤到特遣班后面的时候有些不愉快,他觉得这是湛江来瞧不起他们,他对穆连长说:“不就是一个作战参谋嘛,怎么就他打过仗?咱们就没打过?”
穆连长的面团脸有点发红,显然在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不过从后面一瞅,但凡行家就能看出个名堂。人家特遣班的老兵在山沟里迅捷的身手极其老道,每两个人为一个基本单位,前面的人过去后,后面就紧踩着脚印跟随而去,九个人看上去只有五个人在行动,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迷惑追踪部队对他们建制的猜测。
穆连长自问做不到这一点,而紧接着令他惊异的是,短短十分钟之内,特遣班竟然把他们给甩了!他们警卫连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晋南战役奔袭运城飞机场、晋中战役打残过日军狂人元泉馨的第十总队,向来只有他们甩别人,今天偏偏被人家给甩了!
就在他们恼羞之际,前面林子里现出扯火闪的身影,他对穆连长等人打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转入昏暗的山林中;穆连长和米肘子命令全排潜伏下来,随后跟了上去。这个敌我交战的空白区域,在当时是双方部队所要侦察的重要区域,由于不适合大兵团机动,双方考虑到战略价值,不时有小规模的渗透和试探式交火。
特遣班埋伏于山林中,静静地观望空地中警戒的美军侦察分队,在空地中央是一座茅草屋,在屋子外面撮着敌军缴获的驳壳枪和波波沙冲锋枪,显然唐副主任成了俘虏。
湛江来低声对穆连长说:“他们没有进林子里是因为开阔地不影响通讯信号,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容易近他们的身。”
穆连长皱眉道:“把他们包饺子,省的夜长梦多!”
“不急。”湛江来轻声道,“我的弟兄在两侧林子里转悠,看看有没有暗哨或者埋伏的狙击手。”
话音刚落,刘三处和宝力道一人拖着一具美军尸体回来了,两人把开山镰收回背上,对杨源立嘿嘿傻笑,显然这玩意挺趁手。穆连长看美军士兵的脖子像被野狼咬开了一样,整张脸扭过来面朝背后,不由得遍体生寒。他就合计这湛江来手里的兵都是什么玩意?太他妈狠了。
米肘子在后面也看得直咽吐沫,等湛江来招呼他过来,几个人就商量怎么吃了这支美军小分队,穆连长和米肘子都想表现一下,后者说把警卫排散在周围,集中火力打击,并在过程中突进去一个班抢出唐副主任。
穆连长听米肘子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想听听湛江来的,至少他说完还可以修正,总比丢了面子强。
湛江来是什么人,他早就知道这个面团脑袋怎么想的,他就说,集中火力是迄今为止唯一能牵制联军的作战方式,但也要灵活运用,尽量减少伤亡。他说:“我是这么个意思,集中兵员三面包围,留下一个出口给美军撤退,但是这个出口要有纵深埋伏,发挥近身搏斗的优势逐一杀伤,我想唐副主任和其他俘虏也会由这个出口转移出去,在近身方面,一来减少了俘虏的伤亡率,二来也是心理优势,美国鬼子也是人,有条生路绝不会放弃,这条路他们以为是活路,恰恰是条死路,他们面对三面包围绝对会放松背后的警惕,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穆连长很失望,他没法反驳这个行动方案,只好硬着头皮表示同意。其实知道内情的,例如磨盘就在心里暗笑,这是什么行动方案呐?就是东北打野猪的手段,三个人在三面围着撵,野猪就向安全的地方跑,殊不知最后的猎手在尽处等着呢,一枪标中脑门就齐活儿了,这湛大脑袋还讲得头头是道的。
当时,特遣班的老兵本已为就是一次小规模战斗,小打小闹地没什么特别的,而他们不知道,巨大的危险就隐藏在这次行动之中!
在大家准备就绪后,警卫二排散在三个方向,中路由磨盘和沈二转做为机枪火力点,其他老兵散进那条所谓的“活路”,等待美军士兵的撤退。
当警卫排的步枪手精准射杀四个执重火力枪械的敌兵后,磨盘就突突开了,M2HB重机枪的点射精度同比其他类型要高出很多,磨盘自有一套操控方法,甚至在有些特定环境下他还嘲弄枪嘎子,用这款重机枪和他的老莫辛相较量。
在随后的激烈交火中,屋子里的唐副主任和苏小垛及两个志愿军战士被撵了出来,敌兵果然在混乱中扯着他们向预设区域退去。
磨盘本想打几个点射,却被沈二转打断了,他说:“掌柜的!你要是削到苏大夫!连长不得把你脑袋拧下来呀!”
磨盘在兴头上才想起来,立马松手了,抽了抽鼻涕有点后怕。在美军士兵胁带俘虏退进林子里的时候,三面火力中的步枪手还在射击,其他战士都刻意抬高了枪口。
空地上,还未断气的美军士兵在挣扎,林子周围的志愿军战士没有再射击,他们在原地盯着那条“活路”,昏暗的林子里偶尔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过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
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
突然一阵枪响,让警卫二排的战士打了一个激愣。
穆连长看了看磨盘,后者拎起50冲锋枪和沈二转走到屋子前,两人盯着美军士兵退去的方向皱起了眉头,那个方向是湛江来设伏的活路,那阵急促的枪响显然很不正常。
几分钟后,他们看到宝力道孤独地跑了回来,他的眼睛瞪得滚圆,颤声道:“中……中弹了……”
磨盘和沈二转在瞬间涌起不祥的念头,待两人和警卫二排冲过去的时候,只见老兵们一个个像个血人!刘三处捂着耳朵,手中的王八盒子正顶在唐副主任的脑门上,他身边躺着书里乖,苏小垛正在做急救处理,那双纤细的双手被鲜血染红了,眼泪扑哒扑哒地往下掉。
而湛江来蹲在汪奥卿身前,这个老特勤胸口都被打烂了,连抢救的价值都没有了。
穆连长见伏尸处处,唐副主任在刘三处的枪口下战战兢兢的,就对湛江来叱喝道:“你们要干什么?让他把枪放下!”
湛江来没搭理他,蹲在地上挽着汪奥卿的手,转过头说:“湛连的!警戒!”
扯火闪端起50冲锋枪就指向了警卫二排,杨源立掏出手榴弹逼近穆连长,磨盘、沈二转和宝力道也拉开了枪栓!
米肘子端起枪暴喝道:“造反了!把枪都放下!放了主任!”
湛江来低头见汪奥卿吐着血水,迷离的眼睛游走于四周,眼眸在逐渐扩散,湛江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老哥……我听着呢……”
“杨……杨……”
“你已经给我一个交代了,我也会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老哥……你放心走吧……”
汪奥卿闭上了双眼,这个默默无闻的老特勤牺牲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是在含笑,湛江来知道,他这是把一切交给了自己,安心的走了。
当时在解救唐副主任的时候,美军士兵被老兵们一一搏杀于山林中,做为最后一道屏障的汪奥卿、书里乖和刘三处从背后扑向敌人,当时肉搏的过程极其惨烈,也许是唐俊茹在惊吓中崩溃了,就捡起敌兵掉在地上的冲锋枪,向敌我难辩的人堆疯狂地扫射。
汪奥卿当场身中七弹,书里乖腹部中弹,就连刘三处的左耳也被子弹削了下去!
当湛江来拎着刺刀走近的时候,看着倒下去的老兵,突来的打击让他脑袋里空荡荡的。刘三处捂着耳朵暴跳如雷,他踢飞唐副主任手里的冲锋枪,端着王八盒子就顶住了他的脑门,机头拨开后直哆嗦,可是顶着戳着就是下不去手。
“连长!太他妈窝囊了!弄死他吧!”
湛江来直起身子,回头望着苏小垛,她泪眼朦胧地在喃喃着什么,像是在哀求湛江来做出一个决定;因为书里乖要撑不下去了,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口一口吐着鲜血,抢救时间已经不多了。湛江来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执拗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警戒解除……我们回去……”
刘三处狠狠啐了一口,他扣上机头把枪收回腰里,背起书里乖向原路飞奔而去,湛江来见杨源立扛上汪奥卿的尸身也快步离去,忽然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伤痛啜噬着自己的灵魂。老兵们一一向原路返回,而他却被一种力量困在了原地。
“江来……”
湛江来回头望着她,苏小垛感到那双眼睛既陌生、亦无助。
这个事件在之后被定义为事故,在六十军的书面报告上,大体上是这样解释的:1951年4月20日黄昏,第十三兵团即直属三十八军特遣班,在到访六十军后参与解救我军遇阻人员,由于地理地貌复杂和战斗方式有异,特遣班一死二伤,迫于当前战役考虑,其后保留档案,并予十三兵团解决烈属问题。
迫于战役考虑,说的就是4月22日发起的第五次战役;当时当地,战役前的紧张程度令此事草草了结,汪奥卿隐密的特勤身份也迫使此事石沉大海,而书里乖大难不死,几天后被送回肃川休养。
唐俊茹在全军通报之后一直缩在军部,有时碰上湛江来,他就会看到唐俊茹眼中流露出的怨毒。这或许是一种先兆,湛江来在随后的作战会议上责备师团盲目鼓吹战斗精神、弱化敌军战斗能力的说法也遭到各部分指挥官的反感,湛江来在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落寞。
于是在22日这一天,三大兵团、直属军及人民军发起了战役攻击!六十军第一八一师作为军团尖刀部队纵深敌占区,割裂土耳其旅与美二十五师的结合部,并血战于三八线以南。
23日,一八一师先头部队突破汉滩江,余部与一七九师重新占领汉滩江可控阵地,而这个地点就是湛连在第三次战役发起的时候、抢滩并向纵深突击的地域,其间的直线距离不过二十公里。
24日,一八一、一七九师先后运动于汉滩江南岸,此时在三八线全线出击的志愿军兵团势如破竹;左翼第九兵团已向敌纵深挺进三十多公里,右翼第十九兵团前锋部队突破临津江,并与南朝鲜第一师及英29旅相持于临津江以南。
25日,三大兵团运动于汶山、场巨里、华川一线。此时由于右翼兵团穿插受阻,志愿军五个师团拥挤在临津江沿岸,在成群的飞机轰炸下,成片成片的战士倒在江水中,临津江再次被志愿军战士的鲜血染红了。
26日,历经三个昼夜的战斗,全线兵团呈平推态势,战役前期预设目的并未达到,而与敌军不断的相持也不利于时间上的紧迫性,为打破僵局,志愿军各军团继续向纵深推进,直到29日,志愿军前线部队弹尽粮绝,再次尴尬地停止了进攻。而此时,一线主攻部队与汉城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过区区十公里……
4月30日,紧跟军团主力的一八〇师前锋力量抵达退溪院里,此时的特遣班已经丧失了作训参谋的参与能力,他们灰头土脸地跟着师部跑,在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结束后,这些老兵看着全师官兵与敌军相持于前线阵地,由于缺少后勤供应,忽然涌起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特遣班的老兵们都在潜意识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湛江来感觉到这种阴差阳错就是第四次战役的再次写照,联军认清中国军队的“礼拜攻势”后,往往会在我军停止战役的时候进行反击,这种反击完全建立在此消彼长的态势下进行的,志愿军后勤上的匮乏成为联军钳制的关键。
当时在部署第二阶段战役的时候,志愿军将杀伤目标再次锁定在东线南朝鲜师团上,这也是第四次战役西顶东反的重演;而要在这里提到的是,联军在之后的军事反击中选择了中路突破,恰恰是这一路,演变成了志愿军入朝以来整建制伤亡的最惨一战。
八天以来,一八〇师在发起战役之后几乎是踩着别人脚步走过来的,大仗没有,小仗揍了几次,交火的程度不过是营级单位。在龙井及退溪院里两地短暂停留后,兄弟师团即一七九、一八一师配属给十二军和十五军,整个六十军的作战力量只剩下了一八〇师。
湛江来不仅对这个军事调动感到不妥,还对即将展开的第二阶段战役感到质疑,按他的理解,如果第五次战役是成功的,为什么还要打第二阶段?
他苦闷,他觉得这个仗打得越来越离谱了。
于是5月初的一天晚上,杨源立把湛江来拽出工事,他问这个仗还能不能打?整个六十军被调得支离破碎,现在全军就剩下一八〇师了,这意味着在今后的军事行动中将没有两翼保障,这就像后妈养的孩子,吃喝拉撒睡就全靠自己了。
“你这个跨兵团的作战参谋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不是人家的人,不入人家的门。一旦180师插进去就是一个孤子,179师和181师这两个亲兄弟不在,我们早晚得吃亏呀。”
湛江来点着一根烟,他在旷野间走来走去,听杨源立不住埋怨,郁积在内心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他拧灭烟头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我这个参谋放个屁都不响!手里的兵就你们这几头,你能让我干什么?”
湛江来因为过于激动而在瑟瑟发抖,杨源立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耳边不断的炮击声,喃喃道:“老弟,我可从来没有在炮兵屁股边上打仗,我是怕呀!一旦常规步兵跟着炮兵移动,在心里的那种窝囊气早晚会急功近利,尤其对立功心切的一八〇师,我怕他们会找到机会盲目地往死里穿插,到时候就晚了,你是作战参谋,如果在建议上有个三长两短,你是要接受军事问责的,你懂不懂呀?”
湛江来叹道:“我懂,在国内战场可以考虑地理因素做独立运动,但这是朝鲜,我们是在正面战场面对机械化联军,我们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整编制集团化作战,现在军内两个师被调走,运动起来太危险了,只是我不是六十军的人,谁能鸟我这个军外顾问的话?没人听我的……”
杨源立叹了一口气,起身拍拍屁股说道:“算了!我带你出去兜兜风吧!”
当时湛江来有点不明所以,等杨源立把师部的吉普车偷开出来后,这个老宪兵载着湛江来飞驰在旷野中。夜空中的信号弹、曳光弹时起彼伏,杨源立把油门踩到底疯狂地啸叫着。
一路的狂奔让湛江来爽快了不少,当杨源立把车子甩到一座丘顶的时候,硕大的圆月挂在夜空中,老杨倚着车门问道:“还记得那次阻击战不?就是运输队的那一次。”
“当然记得。”
杨源立心有感触地说道:“那一次可够凶险的,是我在朝鲜参战以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你说人怪不怪?总在死亡降临的时候才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湛江来转过头望着杨源立,忽然间一个极其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问:“你给了自己一个怎样的答案?”
杨源立淡淡地说道:“我想亲口告诉你谁是九虎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试探吗?自从得知杨源立的真实身份后,湛江来总感觉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他拿捏着,这是一种劣势,他借以运输队遇阻的事将话锋引到这上面,杨源立在想什么?他又要做什么?湛江来问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杨源立岔开话题,说道:“你在463高地的时候,是不是也有那个感觉?是不是死亡降临之前也有了一个答案?”
两人在互相注视中沉默着,这是一种心灵上的对弈,湛江来清楚,杨源立肯定知道汪奥卿的身份了,只是他选择了缄默。可是他为什么要打破这种缄默?是源于此时此地的形势?还是他感觉到了某种不安?
杨源立忽然抬起手,指着山丘下的密林笑着说:“去吧,她在那里。”
“谁?”
“苏大夫,野战医院准备调动了,你再不去看看她就没有机会了。”
湛江来怔了怔,他感觉内心的一切都被这个老宪兵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杨源立沉声道:“老弟,咱这几天就要动身往东边去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你怎么也得跟她透个气吧?”
“透什么气?她们是独立医疗队的,又不跟咱们走。”
杨源立真想飞他一脚,他说:“这么漂亮的妞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图意你什么呐?你在463活着回来也不给人家通个信,你说你还叫个人了?”
“那是老宋不告诉我她在哪!”
“去你大爷的!她是你的相好还是老宋的相好?你自己没长嘴呀?挺大个老爷们了,还怪人家老宋没告诉你,你也有脸说出来,人家老宋那是故意的,你自己的相好自己不操心,还让老宋告诉你呀?”
忍了!
湛江来摆摆手说:“我去!我去行了吧!你别学老宋那套娘们嗑,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我起码也是你的上级!”
杨源立仰天大笑,之前的郁积一扫而光,他从挎包里掏出两个生猪蹄子丢给湛江来,关上车门说道:“给她露一手,就当开小灶了。”说完就开车跑了。
湛江来望着远去的吉普车,恍然间明白了杨源立的意思。
死亡降临之前的答案,就是他梦中的雪山神女,也就是苏小垛。
德川之战、抢滩临津江、463高地,他对苏小垛的感情逐渐清晰,直到在冰寒的汉江水中直面死亡,这份感情才在他的内心中爆发了。
多年以来,他在驴皮血书的悬案中苦苦徘徊,在战争中经历血与火的炼狱,他不是不想接受一份感情,而是身上的重担逼得他无法选择,苏小垛就是他的一个梦,一个若即若离,想接受又无法接受的梦。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牺牲,不知道自己牺牲后会以怎样零碎的模样令她伤心欲绝,他承担不起这份感情,他不配,他自卑,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可是他现在想明白了,一次次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他给苏小垛的承诺其实是一种莫名的力量,他的求活不再是因为一个真相,也不再是与牺牲的战友一起的归宿,他想活下去,他想告诉苏小垛:我回来了……
他感谢杨源立,是他让自己的答案在这一刻清晰下来,不会再因为战争的残酷而失去勇气,他要给苏小垛一个安慰,他要给这份弥足珍贵的感情一个交代。
当他顺着杨源立指点的方向走到山林尽处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排野战帐篷,医护人员正急匆匆地游走于帐篷之间,湛江来拎着生猪蹄子在帐篷中寻找着,却始终没有看到苏小垛。
他感到茫然无助,忽然耳边听到了孱孱的流水声,湛江来像是被附身了一样,循着那水声走进林子,当他在月光下看到一道小溪的时候,似乎在瞬间回到了横村,那个雪山神女在挥舞着白被单,在眨着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
所不同的是,此时的苏小垛在小溪边无精打采的,纤细的胳膊挽着浑浊的被单有些吃力。
湛江来走过去的时候,她只是惘然地望着他,他的大手按在她的手腕上,接过被单拧得滴水不剩。他一声不吭,苏小垛也一声不吭,两个人就这么一个洗一个拧,像两个孩子似的执拗。
直到湛江来把一盆血水倒在地上,才低声问道:“伤兵不少吧……都是哪个部分的?”
“572团的。”
“从哪下来的?”
“不知道!”
“老杨顺了两个生猪蹄子,你回去熬熬汤吧。”
“不吃!”
湛江来咬着腮帮子一把扣上她的手,拽着她向林子里走去,苏小垛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的,哭喊道:“你弄疼我了!你这个混蛋!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湛江来浑身都在颤抖,他突然回过身喊道:“可是我想你!”
苏小垛捂着口鼻,一双大眼睛扑打着泪珠,望着湛江来像是一尊木雕,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呜咽着:“混蛋!你是混蛋!”
“我是混蛋!我这个混蛋太缺德了!从463回来也不知道给你捎个信,你说我这样的混蛋真是天下少有。你呢,也是天下少有,要不你怎么能被一个混蛋欺负哭了呢!”
苏小垛咬着嘴唇一脚就踹过去了,把湛江来蹬出去老远,湛江来故意倒在地上直咧嘴,他说:“踹的好!我的娘们就得这样!”
“臭美!谁是你的娘们!你是天下最混的混蛋,你是最粗鲁的……”她还没说完,湛江来就把她搂在怀里了,他望着苏小垛黑亮的眸子说:“再等我一次,这一仗打完了我带你回东北,我想有个家!”
苏小垛在他怀里抽泣道:“你说过……我们找个没人的林子开荒种地,林子里有野猪野兔,到时候养两条猎狗,我们再架点葡萄,到了冬天把炕头烧得热热的……这次不骗人,对吗?”
湛江来想起在松林里医院编过的谎话,不由哽噎道:“对。”
苏小垛吻上他的额头,轻声道:“那好……这一次……也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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