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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啊理还乱


暮色四起,天色微沉。

临近打烊,姜记脂粉铺渐渐没了客人。柜台后,季十三拿着从阿飞处新得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时不时还提起笔在上面做些标注。

与他相比,阿黄和小明则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阿黄靠在门框边,看一眼外面,又看一眼季十三,看一眼外面,又看一眼季十三,见后者始终岿然不动,便大声感叹道:“咦,好奇怪啊,都这时候了,掌柜的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明立刻接口,挤眉弄眼地道:“是啊,她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呢!按理说,掌柜的过去可从来不这样啊,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啊!”

季十三头也未抬,只笑道:“女孩子嘛,多些时间逛逛街,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自然是好事。娘子想去哪里,何时回来,咱们做男人的不应该干涉。”

十三哥,你这心也太宽了吧?!

阿黄和小明对视一眼,急得有些上火,却又不便将早上的事情说出,便只得陀螺似的在店内打转。

一个时辰后,天色擦黑,街上行人寂寂。

阿黄和小明收工后,便张罗着洗菜摘菜,等季十三亲自下厨。而季大厨本人依旧在柜台后没有动,只不过这次手里的活儿变成了对着账本算账。

阿黄和小明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各自离去,展开行动。

片刻后,小明拿着一件深绿色的和一件浅绿色的衣裳走了过来,道:“十三哥,明晚我约了阿豆——就是水果摊的那个,一起出去喝酒,你帮我看看,哪件衣裳穿着比较气派?”

季十三抬眼瞅了瞅,随即一指深绿色的那件,道:“这件吧。”

然后低头继续对账。

小明皱皱眉,生怕他没看清,又拿着衣服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心道:“这个颜色……真的可以?”

季十三疑惑道:“这颜色不都是你自己挑的吗,你难道不喜欢?”

小明:“……”

不,他还是无法把那个残酷的真相亲口告诉季十三……

小明含泪败退。

没多久,阿黄气势汹汹而来。他抱着一捆菜“啪”地往柜台上一放,大大拉拉地问:“十三哥,你挑挑,今晚咱们炒哪几个菜?”

季十三抬眼一看,只见上柜台上摊开摆着的有菠菜白菜芥菜,丝瓜黄瓜苦瓜,豌豆蚕豆扁豆……种类还挺齐全,只是一眼望上去太绿,闪瞎人眼。

他皱眉想了想,点了其中几样,道:“今天就吃的简单些吧,油淋白菜,清炒扁豆,油炸小鱼干,再把昨天还没喝完鸡汤热一热就行。”

阿黄见他一本正经,完全没有发现端倪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忍无可忍,终于愤愤然道:“十三哥,虽然我和小明本不该管这闲事,但这铺子的主人,我们只认掌柜的和你!”

躲在旁边暗中观察的小明此刻也出来,着急道:“十三哥,你最近也别太沉迷工作了,也该抽空多陪陪掌柜的才是啊!”

季十三见二人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面露惊诧,“这是怎么了?”

阿黄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掌柜的,今天是和……是和景公子一道出去的。”

小明小心补充,“好像还是去茶楼,早上你前脚刚走,他俩后脚就出去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季十三闻言,神情反而平静下来,眼底浮出一抹惫懒的笑。虽是笑,却让人有些不辨喜怒。

见他这反应不对,阿黄和小明有些奇怪,“十三哥,那你……”

“我知道,”季十三却淡淡开口,“因为我看见了。”

今日早晨,他去豆腐摊附近逮偷偷看朱小妹的阿飞时,恰好便撞见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茶楼就在豆腐摊的斜后方。而就在门口,他清楚地看见姜如意和景玉卿并肩而至。在门口站了会儿,姜如意更是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塞到景玉卿手中。

自始至终,她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如同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明媚得……有些刺目。

季十三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将心头涌起的百感交集,慢慢地按压下去。

听季十三骤然说出那么一句话,阿黄和小明惊了好久,讪讪道:“十三哥,原来你……知道了啊……”

季十三却似若无其事般笑了笑,道:“我和你们家掌柜的实情,你二人是最清楚不过的。若她当真寻到了真正中意之人,我又怎会不成人之美呢?”

阿黄和小明问言,一时间哑口无言。或许是朝夕相处的时光让人太容易习以为常,以至于他二人竟忘了,季十三和姜如意根本不是真夫妻的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末了,阿黄忍不住道:“所以……你会走吗,十三哥?”

季十三默然半晌,竟没有说话。

直到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姜如意笑容满面地走进前厅,刚要说话,却发现氛围有些奇怪,便愣了愣,疑惑道:“什么情况?”

屋内的三人立刻解穴般动了起来,还动得十分刻意。

阿黄立刻凑过来,“掌柜的,你总算回了!”

小明也搓着手跟上,“掌柜的,吃了吗?”

姜如意却并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季十三面前,仰起脸看他,“相公,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她眼睛大而明亮,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好似即将,或者已经窥破了太多的秘密。

季十三藏于袖中的手徐徐攥紧,面上却依旧微笑,“哦?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姜如意静静地和他对视,却不说话。

二人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拉扯着,彼此僵持,彼此试探。

最终,还是姜如意展开笑颜,重新打破沉默。她狡黠一笑,道:“回来的路上我碰见朱小妹了,没想到被我发现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原来……是朱小妹的秘密,季十三发现自己在心底深处竟微微松了口气。

“大秘密?难不成朱小妹暗恋已久的人其实是我?”他忽然有了调侃的心情,扬了扬眉笑道。

姜如意瞪他一眼,继续道,“我今天是在书坊碰见朱小妹的,那时候她正在挑书,于是我灵机一动就凑了上去,想看看她买的啥。”

听说有故事,阿黄已经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此刻积极发言道:“我猜不是《霸道王爷的小妾》,就是《邪魅魔尊的娇宠小妖精》!”

“也有可能是《武林至尊玛丽苏》,我最近在试妆台老听人说起这本。”小明补充道。

“我原本也以为这样的书,结果你们猜是什么?”姜如意道,“她买的竟然是正儿八经的诗集!”

“这么正经的书啊?”小明惊了。

姜如意道:“我也很意外,所以她走之后,我就去找方老板确认了一下,得知朱小妹在她那儿从来都是买这些书的,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她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这就奇了,”阿黄道,“所以她根本就不喜欢看话本?那为什么阿飞……”

“这个问题我也仔细问过了,方老板说,有一次朱小妹倒是拿着一张书单在她那儿买了不少话本,她觉得稀奇,便多问了几句。当时朱小妹告诉她,是帮朋友买的。”姜如意眼珠子一转,道,“而当时,阿飞‘恰好’也在店里。”

小明挠挠头,“所以掌柜的你的意思是,阿飞是因为弄错了才以为朱小妹喜欢看话本。可之前阿飞写话本的时候,朱小妹确实天天追在阿飞后面催他写新内容啊。所以她到底是喜欢看话本,还是不喜欢看啊……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

“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直沉默的季十三开了口,神情隐隐有几分了然。

姜如意和他对视片刻,狡黠一笑,随后转向小明道:“朱小妹不喜欢看话本是真,催阿飞写话本也是真,但这二者并不矛盾,她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接近阿飞罢了。”

阿黄和小明齐齐一惊,“掌柜的,你是说……朱小妹其实对阿飞早就……”

姜如意笑眯眯地一点头,道:“而且之前在茶楼里,我为了套话问过她和她的小姐妹喜欢怎样的男主,其他人都直说自己的喜好,她却说自己喜欢体贴细致,懂女子心思的,还格外添上了一句讨厌‘榆木脑袋’。当时我听了只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回想起来这话却是意有所指,她大概因为某个‘榆木脑袋’的事情,已经困扰了很久吧。”

而朱小妹之所以现再不理会阿飞,多半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而有些负气吧,想看看他何时能开窍,主动来找自己。谁能想到阿飞不但是榆木脑袋,还是实心的,对朱小妹的心思竟半点都没有觉察,只知道一个人在家自怨自艾。

听了姜如意的这番话,连季十三也有些意外地笑叹道:“女子心思似海深,此话果然不假。”

姜如意也笑眯眯地看向他,“相公不是向来自诩最懂这些的吗?”

季十三定定与她对视,“原以为很懂,现在……不敢自夸。”

“相公谦虚,咱们下一步计划还得仰仗你呢。”

“好说好说。”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离去。

阿黄和小明都觉察到了他俩之间的奇怪氛围,好像既针锋相对,又弦外有音,彼此使了使眼色,也飞快遁走。

却不知姜如意站在自己屋外,却并未马上进去。

她凝视着季十三所在的客房,眸心涌动着不易觉察的情绪。

半个时辰前,段青尧的话还言犹在耳。

“说起来,剑客无名当年突然消失的原因,我曾听到过一种说法。只是那说法太过语焉不详,而且听着有些荒唐,所以我也没打算在说书中提及。”

“好好好,不卖关子了,我说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就是有人说,十年前剑客无名之所以会突然消失,不是隐退,而是逃了。”

“因为,他害死了自己的六位师父……”

很快,《江湖纪事之十三春》话本第二册问世,姜记脂粉铺又迎来了一大波客潮。按照计划,他们提早就放出了风声,规定消费满二两银子的客人,可免费获赠第二册话本;一次性消费满八两银子,则将进一步提升待遇,免费看今后所有的连载,直至本文完结。

不仅如此,这一次他们还高调地把阿飞请了过来,请他现场为每本小册子签上自己的大名。

这一次,情形完全倒置过来。之前对话本表现得兴趣缺缺的小娘子们,这次都是直奔小册子而来,为此不惜疯狂囤货。再加上季十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总能在她们心生犹豫的时候送去最恰到好处的赞美,于是,几乎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是满载而归。

忙碌了好几个时辰后,客人总算是少了些,阿飞不习惯人多的场合,立刻很怂地躲到了后院。阿黄和小明也松了口气,刚要找个地方坐坐,却在门外发现了一个徘徊不定的身影,正是朱小妹。

他俩立刻警铃大作,偷摸向季十三和姜如意报过信后,又飞快地来到后院。

而后院里,退出众人视野的阿飞也没闲着,正陀螺似的围着景玉卿打转,模样看起来比刚才更紧张。

为了今日的签售会,阿飞特地换了一身簇新的行头,看着倒有些人模狗样,只是此刻,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紧张”二字,因而显得有些畏缩,不大对得起自己这身衣服。

“景公子,你说朱小妹真的会来吗?”

“景公子,她真的不讨厌我妈?”

“景公子,我、还是好紧张啊,如果关键时候什么都忘了,那可如何是好?”

……

而景玉卿不知是生来定力好,还是对他这蚊子般的聒噪早已习惯,此刻依旧从容不迫地抄写着下一册话本。听了一阵,他抬起头温温润润地冲阿飞一笑,在旁边一张上写道:“别急……”

第二个字还没写完,就见阿黄和小明匆忙而来,身后还跟着季十三和姜如意。

“朱小妹果然在门口晃悠呢,”阿黄一副“恭喜贺喜”的表情,“十三哥猜的果然不错。”

“来了?”阿飞闻言,比刚才又慌乱了几分,“可她、她为什么不进来啊,她是不是真的讨厌我,不想看见我啊。”

“笨啊,上一次她都没来,这一次咱们大张旗鼓地把你请来,她就出现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姜如意忍不住敲了他一下,“明显是想看你,但又心里纠结,不好意思嘛!”

阿飞弱弱问:“那、那我应该怎么办啊……”

姜如意恨铁不成钢,“她不进来,你就不会追出去吗?!”

阿飞无助地看向季十三,季十三冲他点点头,微微扬眉,“快去吧,就按我教你的办。”

阿飞和他对视片刻,又转眼看向后院剩下的几人,见大家都是面含笑意的模样,觉得一道暖流涌上心头,为自己带来几分坚定的力量。

他目光中的慌乱逐渐散去,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道:“豁出去了!”

说着转身就冲了出去。

见阿飞离开,屋内几人立刻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下眼色。

季十三道:“阿黄留在店里,其余人跟我走,一切按计划行事。”

朱小妹绞着手中的帕子,沿街亦步亦趋地走着。一路上,许多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甚至有人有几分搭讪的意图,可都被她兴致缺缺地敷衍过去。

来到小河边站定,她轻轻叹了口气,莫名又来了气,忽然把脚边的小石头用力踢进了河里,仿佛这是某人的榆木脑袋。

不,这石头看着都比他要开窍!

这些时日来,自己向阿飞做了那么多暗示,没事找他借个东西,偶尔路过一下,甚至连那么难看的话本她都强忍着一字一句看完了,不就是为了找更多机会接近他吗?!

可她都暗示到这种地步了,阿飞竟然半点都没有觉察,更别说有所行动了。

朱小妹心里又急又气,难不成还得她一个姑娘家主动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吗?

直到小姐妹替她出了主意,说你天天在阿飞面前晃悠,如此主动,他自然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冷落他一阵,当他感觉寂寞空虚,怅然若失的时候,便知道你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了!

朱小妹觉得很有道理,便依言而行,果然不再主动找阿飞。最初,阿飞觉出不对,果然来找过她几次,她谨遵小姐妹的谆谆告诫,便藏起心中美滋滋的小情绪,故意表现出冷冷淡淡的模样,试图激起阿飞迎难而上的决心。

谁能想到,阿飞竟然急流勇退,从此再也不来了!

朱小妹等了又等,心中时而气愤,时而伤心,时而悔恨,时而苦闷,却如何也不肯再主动去找阿飞,就连小姐妹主动提出探探阿飞的心意,也被她拒绝。

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呢。朱小妹暗自下定决心,他不来找自己,自己就不去找他!

也不知究竟是在跟阿飞赌气,还是跟自己赌气。

恰逢段青尧来到城中,小姐妹见朱小妹每天郁郁寡欢,便时常带她一起去听书。渐渐的,朱小妹的情绪果然好转了几分,只是对于说书,她始终兴致缺缺,不像其他人那般狂热。

她心里真正关心的还是有关阿飞的事情,一直暗中打听着,没有错过任何一件。

比如,他近日时常和姜记脂粉铺的季十三在一起,在药材铺里奋笔疾书;

比如,城中有个名为《江湖纪事之十三春》的话本突然爆火,大家都说,作者“武陵飞飞生”就是阿飞;

比如,在第二册话本放出的当天,阿飞会亲临现场,为读者们签名。

……

其实,从得知阿飞新作的第一天起,朱小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想要一睹为快。毕竟街坊邻里都说,阿飞的这本书和过去大不相同,不仅人物刻画得生动有趣,剧情也格外跌宕起伏,男主“公子十三”更是很快跃居成为武陵城中的新晋“国民相公”。

朱小妹几番纠结下,找有小姐妹借来了话本后,便一口气翻到了最后。然而,吸引她的却不是光芒万丈的男主公子十三,而是男主的好友江如鹤多年来默默守护心上人的暗恋故事。

和自己的好友相比,江如鹤容貌平平,出身更是普通。身为武林盟主家中小厮的他,却爱上了武林盟主的女儿,‘江湖第一美女’江雁儿。即便在故事的一开始,江家就遭人迫害家道中落,在他眼中,江雁儿依旧是天边的星辰,山顶的白雪,只可远观,不容沾染。

他暗中保护她帮助她,甚至亲自将她送到心上人怀抱中,却不让她知道一分一毫。公子十三曾替他不值,他却笑道:“她若心中有我,眼中便自然看得到我。若心中无我,我纵然成天在她眼前,于她而言,我也不过等闲众生中的一个,和千千万万个旁人并无差别。既然做不了最特别的那一个,其他的又有何异?不如就这样远远看着她,守着她,于我而言,便是最好。”

在第一册的话本中,二人的故事只开了个头,却让朱小妹看过之后沉默了很久。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江如鹤或许就是阿飞本人。

她忽然想起很早以前,自己不过随口提了一句,隔壁马栏村的桂花糕味道很不错,第二天傍晚,就见阿飞大汗淋漓地捧着那盒桂花糕,出现在豆腐摊前。她才知道,为了她的一句话,他竟一大清早就出了门,翻过了整整两座山头,去到马兰村替她将东西买回,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还有一次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天气酷寒,滴水成冰,她穿着厚厚的袄子却依旧禁不住不停地打喷嚏。阿飞见状,便将自己房中的碳炉搬出来,放在她的脚边。她本想拒绝,阿飞却说自己屋里碳炉多得很。碳火散发出的温度很快温暖了她的手足,然而几日后,大雪消融殆尽,气温转暖时,她却听闻阿飞染了风寒。

回忆一旦打开了闸门,许多过去不曾留心的细节,就如同潮水般破闸而出,渐渐变得澄澈明朗,清晰如昨。

自己开心时阿飞眼中的笑意,自己难过时阿飞眼底的慌乱,自己生病时阿飞的焦急与忙乱,自己和他在一起时,他眼中灿若明星的光芒,以及光芒中映出的自己同样璀璨的笑靥……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或许,一切早已明朗地呈现在眼前,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庸人自扰了。

于是鬼使神差地,今天,她出现在了姜记脂粉铺的门外。隔着门内的人流如织,人声鼎沸,她却照例一眼看到阿飞。他被众星拱月般地围在中间,虽然忙乱紧张,可整个人却是从未有过的熠熠生辉。

朱小妹站在街角做了一万次心理建设,决定不管不顾地找他说说话,可当她鼓起勇气准备走上前去的时候,却见阿飞签完了最后一册话本后,便急匆匆地起身离开。

朱小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转为几分失落,几分懊恼。恰逢有人路过和她打招呼,她却如同被人窥破了心底秘密一般,低下头,急匆匆地走了。

此时此刻,来到这无人的小河边,朱小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下来,只是心中交缠的情绪依旧纷乱如麻,让她不知所措。

如今的阿飞已是武陵城中炙手可热的“武陵飞飞生”,他眼中还会有自己吗?二人不曾来往的这段时间里,他是否已经开始的自己的新生活?自己再去主动找他,他还会搭理自己吗?

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这里,朱小妹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急切的呼唤:“小妹,小妹!”

朱小妹双眼微微张大,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便见阿飞正匆匆忙忙地从远处跑来。他显然是跑得急了,在朱小妹面前站住脚后还一直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朱小妹眼底已经有了惊喜之色,犹豫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阿飞鼓起勇气开了口,然而在和她对视的瞬间又明显不知所措起来,他擦了擦额前的汗,伸手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最后忽然蹲下身,从草地里捡起一块小石头道,“我、我想问问,这块石头是你掉的吗?”

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栽倒在地的声音。

墙角边,姜如意扶着腰起了身,低声骂道:“这阿飞话本挺会写的,怎么实际操作烂成这样?!”

害得她刚才一激动,脚下打滑,差点没摔个狗啃泥。

然而话音刚落,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刚才季十三情急之下扶了她一把,此时此刻,她整个人几乎就靠在他的怀中。尤其是抬头说话的时候,彼此间的距离已然近到令人发指。

而季十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沉静而专注,没有半点平素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姜如意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倾身朝自己吻过来……

这种想法让她立刻有些慌乱,下意识便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故作镇定道:“那个……阿飞这样能行吗?”

季十三闻言,笑容渐渐恢复如常。

“看这样子,我教他的,他是一句都没记住啊。”他朝阿飞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扬眉,神情里却不见半点着急的模样。

“临门一脚的事情不会也能被他搞砸吧?!”姜如意扶额,转念一想,道,“不行,得让小明和景公子他们出马了!”

说着,她抬眼望向对街的小楼。二楼的回廊上,小明和景玉卿接收到眼神示意,很快朝她比了个手势。

随后,二人一起弯腰,从脚边拿起一个装满花瓣的簸箕,开始往楼下撒花。

花瓣纷乱如雨下,如梦似幻,实乃营造氛围之利器。如此少女心满满的点子,自然是姜如意的得意之作。

然而很快,她发现自己理想中的唯美景象并没有出现。

花瓣,撒歪了……

因为无法事先确定朱小妹会去哪里,所以撒花瓣的地点也匆忙间临时选定的,离两个当事人有点距离,故而怎么撒也撒不到人家那里去。

美是挺美的,但人家朱小妹压根就没看见。

姜如意急得上火,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便朝着楼上使劲比了个扇扇子的动作。小明立刻会意,转身进了屋,不消片刻便抄出一把巨大的蒲扇,开始用吃奶得劲儿拼命扇。

立时间,花瓣随风而去,如蝶般翩跹,纷纷扬扬,落满了朱小妹的周身。

刹那间,如同置身于一个红粉梦境。

“花瓣雨?!”朱小妹摊开手掌接住几片,眼底满是惊喜之色,然而及至抬头四顾时,景玉卿和小明自然是早已有所防备地躲了起来。

藏身暗处的姜如意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招烘托气氛的法子原本是想等阿飞开口表白的时候再恰到好处地切入,但事急从权,如此这般提前一下,也算成功转移了朱小妹的注意力,挽回了几分刚才的尴尬局面。

现在只希望阿飞能赶紧想起属于自己的台词,好生生地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

转过头,见季十三正看着自己,她心里一时得意,便冲他扬眉道:“我这法子不错吧!”

季十三笑而不语。

然而,话音刚落,让姜如意吐血的一幕就出现了……

下一刻,只见小明扇扇子的力道没有控制住,猛地一下打在景玉卿的手肘上。景玉卿猝不及防,手中装满花瓣的簸箕脱手而出,在空中抛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最后,不偏不倚地扣到了阿飞的脑袋上……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

景玉卿满脸自责,小明悔愧难当,而季十三则微微扬眉,一副惊奇不已的样子。

姜如意绝望地捂住了眼睛,感觉自己幼小的心灵实在无法承受这尴尬又悲剧的一幕。

阿飞,我已经尽力了,接下来请你自求多福吧……

却没想到,接下来传入她耳中的,竟是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姜如意忙透过指缝朝那边看去,只见朱小妹替阿飞取下簸箕,又一下一下替他捻去粘在头发上的花瓣,动作轻柔,眼底更溢满了忍俊不禁的笑。

阿飞则窘迫得满脸通红,正傻子似的在原地杵着,大气都不敢出。

他这模样终于逗得朱小妹笑出声来。她把簸箕塞回到阿飞手里,道:“这花瓣是你准备的?”

“嗯……”阿飞声如蚊哼。

“还准备了什么?”

阿飞看不出她笑容隐藏的意思,只能两眼一闭,抱着必死的心老实作答:“吹曲子……用来、用来烘托气氛,但好像用不上了……”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

“是么?这听起来不像是你能想出来的法子呀?”朱小妹眉眼弯弯。

“是十三哥帮我想的,”阿飞说完意识到失言,又急急补充道,“不过是我、是我请他帮忙的!”

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请误会朱小妹喜欢看霸道王爷,到请季十三和姜如意帮忙写话本,乃至抢夺段青尧人气的前前后后都和盘托出了。

墙角处,季十三抱着手,“啧啧”地直摇头,“这阿飞,卖队友卖得半点也不含糊,以后必定是妻管严。”

话音落下,被姜如意轻轻打了一下。

“嘘,正是关键时候呢,别说话。”她压低声音道,与此同时,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飞和朱小妹,神情专注。

季十三顿了顿,声音里似带着几分懒意,“妻管严,倒也不只他一个。”

姜如意神情稍稍一滞,却只作没听到。

而那厢,交代完一切的阿飞的神情已经近乎悲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闭眼等死了。

谁料朱小妹看着他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狡黠的笑意。

“所以,”她眨了眨眼,问,“你方才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问题明知故问,答案也同样呼之欲出。

“我、我……”

阿飞心中的弦立刻绷紧,紧张得无以复加。他握紧了拳,涨红了脸,然而支吾半晌却依旧没能成功说出第二个字来。急得姜如意在墙角顿足捶胸,恨不得冲上去替他代劳。

直到朱小妹再度轻笑出声。

“罢了,不逼你了,”她忽然一把拉住阿飞的手,转身往回走,“回去吧!”

“回、回哪儿去?”阿飞提线木偶般被她拉着,失去了一切反抗能力,只觉得脸红到快要冒烟。

“呆子,当然是回你的药材铺啊!我都多久没去了?”朱小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哼道,“还有你写的那个话本,第二册我还没买到呢,后面发生了什么,你得好好给我讲讲!”

阿飞似恍然几分,忙用力点头,“好、好的!”

“哦对,尤其是那个江如鹤,他和江雁儿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有终成眷属吗?”

“当、当然……”

“嘿嘿,你老实说,江如鹤是不是就是你自己?江雁儿是不是就是我?”

“啊?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

朱小妹边和他着说话打着趣,嘴角的笑意也渐渐变得明显。

原本心里再多的不安和惶恐,在看到阿飞本人的刹那,都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也许只因那一刻她已确定,阿飞还是过去的阿飞,并没有任何变化。而自己,也同样如此。

之前让她心神难安的种种猜测,果然只是庸人自扰。

其实,她不必一定要听他亲口说什么。

因为答案,早已存在于他的一举一动中,也同样,存在于她的心里。

眼看着阿飞跟个二愣子似的被朱小妹牵走,嘴角还挂着一丝过于明显的傻笑,经过自己这边时连个眼神都忘了给,妥妥一副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样子,姜如意忍不住哼哼了两声,道:“重色轻友,回头定逼他去珍馐坊包一桌满汉全席犒劳一下咱们!”

话虽这么说,但亲眼见证阿飞得偿所愿,她心底还是格外开心的。

偏偏此时,骤然一阵风起,猛地灌进二人所在的这逼仄之所。姜如意匆忙侧身避开风沙,却蓦地对上了身后季十三的双眼。

季十三抱手靠在墙边,之前散落在地的花瓣,被风卷起,高扬,纷扬地洒落在他的身上。乱花如雨中,他额发微乱,衣袂翻飞,正含笑凝视着她。

虽在笑,可眼底却并无笑意。

被灼伤一般,姜如意下意识便挪开了视线,不敢再与他对视,可一颗心却在胸腔里疯狂跃动,难以平息。

一定是她看错了。否则,怎么会觉得季十三带笑的眼中,竟暗藏着几许不易觉察的黯然呢?

可她却无法否认,方才那一幕是太过惊艳的画面,惊艳到足以让人猝不及防间……怦然心动。

气氛忽然又凝滞起来。尤其当阿飞的事情圆满解决后,彼此间便失去了最后的借口和掩饰,四目相对时,便只剩了寂寂无言。

末了是季十三打破沉默。

“娘子这撒花的点子,委实不错。”他伸手拂去身上的花瓣,声音恢复了固有的轻松。

这话中,似有双关之意。

姜如意不愿细想是否被他窥破了什么,她强自镇定了心神,若无其事地笑道:“可惜相公替阿飞想的那些说辞没有派上用场,否则定会更加顺利。”

“说辞,哪有什么说辞。”谁料季十三却笑了笑,道,“我只告诉了他四个字:自由发挥。”

姜如意本意只是调侃,未曾料到答案竟如此出乎意料,不禁一下子愣住了。

季十三将她的惊讶收入眼底,缓缓道:“套路万千,都比不过真心一颗。诚然阿飞不善言辞,不解风情,可他对朱小妹质朴真挚到近乎笨拙的感情,才是最可贵的,不是么?阿飞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最真实的他,这其中,不该有半点虚假作伪的痕迹。”

他话说得缓慢,一字一句如同素手拨弦,尾音袅袅,却在姜如意的心中激起无比震荡的暗涌。

“那你呢?”她忽然抬眼看他,语气中是抑止不住的咄咄逼人,“你又是怎样的人?又可有虚假作伪的痕迹?”

最真实的你,究竟是怎样?

这下轮到季十三愣住了。他双眼微微张大,好一会儿,目光才和缓下来,化为唇边一抹自嘲的笑。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他顿了许久,突然自嘲一笑,“又何必明知故问?”

姜如意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死死盯住他,“那终究只是别人的说法,我、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季十三垂下眼,突兀地沉默下来,于是空气再一次凝结成冰。

直到小明的声音咋咋呼呼地从远处传来,“连阿飞那种木头桩子都能收获心上人,景公子,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爱情……”

循声回头,见景玉卿和小明正一道朝这边走来,姜如意匆匆后退一步,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却还是被心思细腻的景玉卿发现了端倪。

他微微眯起眼,盯着姜如意看了片刻,眼中写满了疑惑和关切。姜如意招架不住,只得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大声道:“总算是把这事儿搞定了,总算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回家回家!”

话音落下,甩开一干人,径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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