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坚持不下去了

1

方棠转身走开，走到对面的窗户边，望着外面的艳阳高照，嘴里涩得像嚼了好几颗槟榔。

去年离开儿科的那个医生，方棠还记得他的样子，那是他们的学弟，是个元气满满的青年医生。

造成离开的那件事，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流感大爆发，急诊里的病娃到处都是，哭声震天响，学弟调科帮忙，一个小女孩打头皮针的时候乱动，父亲心疼孩子，一耳光把护士打得倒栽葱。

学弟上前劝阻，也被一拳打得摔倒，最后骨折住院一个月。

一个月后，学弟走了，死活不干了。

走之前，学弟笑着说：“我一个本硕博连读的学霸，一个月拿一万的工资还要被人揍，实在划不来，女朋友也说了，再干下去没时间陪她，就要和我分手了。”

然后，学弟去了私立的母婴医院，收入一下子翻了三倍，待遇环境都好了很多。

夏秋呢，她也会这样选择吗？

夏秋一向不那么在乎钱，那其他的呢？

方棠心里难过得像是被人塞了一块湿抹布一样堵得慌，她站在窗户边等，连吃饭时间到了都没管。

不知道等了多久，主任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拉开，夏秋从里面走了出来。

方棠站直了身子看着闺蜜，夏秋脸色如常，看见她愣了一下，又左右看看，看到同样的关切的眼神，她挥了挥手，笑了笑，苦笑。

“都看着我干嘛？去干活去吧，快去。”

她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方棠马上跟上。

“怎样了？怎样了？我刚听说马上就下来了，要去道歉吗？非要去吗？”方棠追着问。

打开办公室的门，夏秋走到办公桌旁转过身，她看着方棠，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点点滴滴都是失望和暗淡。

“主任让我考虑一下，棠棠，我坚持不下去了。”

2

方棠心里难过，她上前抱住夏秋的肩膀，却说不出一个字安慰的话。

夏秋苦笑：“以前，我总认为我不会坚持不下去的，就算没有钱收入低又怎么样，我又不缺钱，也不指望这一个月一万多的工资过日子，可是棠棠……”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手掌里，声音里充满疲倦，“每年总要来几次这种事，我觉得太累了。”

要花无数的精神去解释去辩解，怕被误会怕被曲解，责任太大，万一失手，她负担不起。

前些日子，网上有个医患纠纷闹得很大，父母就曾和她再谈起这件事。

父亲说得文绉绉的，他说：做人要未雨绸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做曹操的粮官，被人借了人头。

说来说去，父母都是希望她离开这家又忙又累工资又不高的公立医院。

如果非要当医生，舍不得这个行业，就去私立医院好了。

那个学弟的信息，也还在她的手机留存着。

“月薪三万，一个医生最多管十个病人，每天接诊人数也有限制，上四天休息一天，晚班一周一次，办公室和四星级酒店一样，干净整洁，一点都不乱糟糟的。”

多好啊，工作环境，医疗设备，工资水平，奖金福利，所有的一切，都甩这边好几条街呢。

“那边一个小孩简单的呼吸道感染住个几天院，花费就要在两三万以上……”

夏秋像祥林嫂一样，啰啰嗦嗦说着私立医院的好，说了半天后，她突然打住了。

方棠没作声，夏秋也静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又轻轻地说，“棠棠，我真的——不是为了钱。”

方棠眼睛立即湿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没有人提午饭的事，大家好像都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饥饿。

有人敲门，惊醒了枯坐着的两个女人。

夏秋刚站起来，门就被主任推开了，老主任笑得很开心，嗓门也很大。

“夏秋夏秋，你去谢谢小吴去，他这回亲自出马，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3

两人以从没有过的速度，快速冲到了中医科，还没敲门呢，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办公桌上好几份饭菜，有中午食堂的咖喱鸡饭，还有小灶上的小炒肉，西红柿炒蛋，全是好吃的。

柳植看着她们直笑，手上的一次性筷子掰开，互相交错着捋去毛刺。

“吃饭，吃饭。”吴继梁笑呵呵。

夏秋张开双臂，狠狠地，用力拥抱了吴继梁一下：“谢谢老吴。”

吴继梁是那个孩子爷爷的中医师，两年前治好了孩子爷爷的严重脾湿症，也调理好了奶奶的慢性胃炎，算是那户人家都熟识的老医生。

吴继梁一早就听说了这件事，他赶去儿科看，认出了自己的老病人。

“孩子的爷爷奶奶还算讲道理，只是父亲有点拎不清，我说了说，又劝了劝，就把人劝好了。”

吴继梁说得轻描淡写，他不爱居功，自然也没说自己在那里耗了快两个小时的事。

“以后这种事，还是尽量走程序吧，就算时间赶，走不了，也要家长给你个同意书，否则不要实施急救，不然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吴继梁说得软言细语，是个做思想工作的好手。

他把她们爱吃的菜，都往她们面前推，柳植开玩笑抗议了几声，也都被他忽略了。

大环境就是这样，一味地只讲医德和良心，碰上个理解的万事大吉，可如果碰上个难缠的……人总要学会防身才对。

夏秋不吭气，低头吃饭，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

方棠摸了摸闺蜜的手背，和对面的柳植他们对了个眼神，大家都明白，但都有些无奈。

绕不开的话题要接着往下谈就是死结，可如果不谈，以后这种事，还会频繁发生的。

什么叫医德？什么样的尺度才叫“不得不实施急救”？救人有时候就是在和死神抢人，边界如何划分？

方棠给夏秋夹了一块咖喱鸡块，夏秋对她笑了笑，眼中愁意虽然散去，但眉梢眼角，仍然充满郁结不去。

4

下午三点巡视完病房，主任过来给夏秋放假，要她回家好好休息一会，明天再来上班。

“夏秋，我不说大道理，说也没用，如何在边界边缘行医，既能救人还能没纠纷，那是最难的，有时候圆滑一些，只为自保，你回去好好休息好好想，明天再来吧。”

夏秋脑子里回旋着主任的话，车子开着开着，拐去了陶泽丰的红酒店。

店员看见她这个时间点过来，很惊诧，指了指楼上，示意老板在楼上休息呢。

“老板好像生病了，这段时间精神不太好。”店员说。

夏秋愣了愣，泽丰生病了？她怎么不知道？她两步并一步上了楼，直奔最里间的办公室，一把拧开了办公室的门。

陶泽丰正趴在办公桌上，他抬头愕然看着她，满脸通红。

他的背上，黄慕云正以趴着的姿势，堪堪离开。

“老婆，”陶泽丰喊了她一句，人马上站起来，靠背椅往后晃了晃，撞在了黄慕云身上。

黄慕云被撞着了也没吭气，像变脸一样迅速换上了一张笑脸：“老板娘。”

夏秋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看了几眼后，对着陶泽丰勾了勾手指头：“回家吧，我今天想和你一起去接儿子。”

“好。”陶泽丰答应得很爽快，两步就从办公桌背后走了出来，像很迫不及待一样。

夏秋看着他，他没提刚才他们在干什么，一个字都没说，好像刚才那一幕是她的错觉一样。

陶泽丰手里提着中午去商场给儿子买的乐高走在前面，夏秋跟在后面，她看着陶泽丰的背影，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玩具上。

陶泽丰是个好父亲，他看起来无比恋家，他很爱陶小年，至少在表面上，他表现得非常爱家，爱她，也爱陶小年。

可刚才那一幕，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夏秋心里，她有些不辨真伪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楼上的黄慕云正从陶泽丰办公室里走出来，她别过头，没有正视她的眼神。

5

四岁的陶小年今天最高兴，他乐呵呵笑成了一朵花。

爸爸妈妈今天来接他放学了，一起！

爸爸还带了他最喜欢的乐高，把陶小年高兴成了一个小疯子，到处跑，那股子兴奋劲，直到回家还没消退。

夏秋在厨房做饭，客厅里，陶泽丰和儿子一起玩，又笑又闹，滚成了一团。

夏秋正在切菜，切了好几下，就怔怔发起了呆。

“老婆，”陶泽丰走进来，“今晚吃什么啊？我饿了，中午都没吃什么。”

陶泽丰神情如常，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就做个芹菜炒香干，腐竹炒肉，再做一个西湖牛肉羹。”

夏秋说着，看着陶泽丰，目光中充满了探究和疑惑。

他太自然了，表情和举止，甚至就连最细微的眼角纹，都自然得不得了。

他是真的没鬼，还是已经学会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大概是看她脸色不太好，陶泽丰问她：“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你……今天下午提前回来，是不是休病假啊？”

他想起妻子才小产半个多月，马上伸手取下她手里的菜刀，“我来吧我来吧，你去休息，你别做事，我来。”

夏秋好像才回过神，迟呆呆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不舒服。

但是手中的菜刀已经被陶泽丰抢去了，他站在菜板前，接着往下切菜。

“你去休息，要不然就陪小年玩会儿，我们今天得早点吃饭，等会儿我去医院看看我妈，你要不想去就不去了，在家休息。”

夏秋想说我一早就去看过了，你妈可好了，吃嘛嘛香，都在和病友们摆龙门阵呢。

她张了张嘴，没吭气。

陶泽丰太坦然了，仿佛今天下午，真的是她眼瞎了的错觉一样。

6

“泽丰，”夏秋突然开口，“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关于你自己的。”

陶泽丰停顿了一下，没看站在身后的她：“干嘛这样问？”

“有没有？”夏秋追问。

陶泽丰回头了，他在仔细端详着她，好像在揣摩，又好像在估量。

那模样有说不出的小心翼翼，夏秋心里一沉，她静下心来，也回望过去，打量着陶泽丰。

十年过去，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岁月对男人，真的比对女人宽容。

这些日子这样的煎熬，家里、店里、医院，三个地方来回地跑，陶泽丰反而越来越好看了。

他有一副好皮囊，这是夏秋当初会被吸引的第一眼情缘。

宽宽大大的欧式双眼皮，眼神明亮，鼻梁高挺，嘴角上翘着，不笑都带了三分温和。

如今，岁月的磨砺让陶泽丰褪去了十年前的清润，却让他更加成熟，更有魅力了。

有钱又有魅力的男人，走出去，是不是真的就有不少女孩子会心甘情愿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呢。

“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是指你家人的事，而是你自己的事。”

夏秋突然觉得厌倦极了，今天医院里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圆满解决了，但实际上并没有让她觉得有多好过。

她明明在做正确的事，她敢说那个男孩如果真的等到所有手续办完，就算一条命能捡回来，人也差不多了。

缺氧会造成的脑部损伤，将会永不可逆。

全国每年这样的例子都有几百个，那些孩子都是因为异物吞咽窒息造成的，一个个触目惊心。

她不知道自己在救人，为什么最后却要被恶名加身，而且还要用吴继梁的人情来帮忙摆平。

这有什么可庆祝的？又有什么可开心的？她不明白主任干嘛那么高兴，这难道不应该觉得愤怒吗？

愤怒这个世界，人心涣散，道德沦丧？

她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失望，对医院，对现在的医疗环境，但也知道这股子失望无法排遣，只能自己消化掉。

她心里有些茫然起来，又疼痛又茫然。

“老婆，你怎么了？”陶泽丰轻声唤她，“我的确有事瞒着你，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你别担心，也别急。”

陶泽丰的话还没说完，夏秋就突然开口：“陶泽丰，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如果是，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好聚好散。”夏秋连珠炮似的说着，她竭力伪装平静，却还是没成功。

声音越到后面越尖锐，最后只留下尾部的颤抖，几乎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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