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选择
许州落了一场雪。
一片雪花从枯枝蜷曲的荷梗上挣脱,乘着风起飞,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终是吻上仙山之主低垂的眼睫。
冰凉一点,倏然化开,留下细微的湿痕。
雪中伫立的男人着一袭银白色鹤氅,几乎与这漫天皓白融为一体,唯有墨色的长发与清绝的眉眼,勾勒出遗世独立的轮廓。
雪落无声,眼睫上那点消融的雪意,引动这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山之主,一再莞尔。
每次到这处荷塘,秦无瑕便忍不住想笑。只因——
荷塘水刺骨,她却很柔软。
连击打在他内功罩门的攻击,也是温柔的。
去年此时,冰冷的池水包裹着他,酒意被激醒大半。他顺着她的心意,佯装内力受制,僵硬下沉,口鼻间溢出串串无助的气泡,心中其实一片清明。
他能清晰感觉到她纤细的手臂异常坚定地环过他的腰,奋力拖拽着他沉重的身体,划破凝滞的水流。每一次艰难的挪动,都带着她急促的喘息,拂过他的耳廓。
于是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暗暗推开水波,悄悄地替她减轻负担。
终于被拖上湿冷的岸,枯草透过积雪刺着后背。他紧闭双眼,维持着“昏迷”的姿态——这很难,玉京飞雪内力霸道,自发流转护主,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己并未受制,他不得不凝神遏制住它们。
寒意让意识清醒得可怕,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听到她瘫倒在他身旁,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
他“闻”到夜风掠过白雪,吹来她身上的月色。
他“看”到一道带着犹疑和滚烫温度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他脸上。那目光如有火焰,几乎将他伪装的冷静灼穿。
接着,她说“试试就试试”。
带着池水寒气的、却独属于她的气息,突然靠近。
他能“听”到她骤然加速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
然后,一点极轻、极软的试探,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滴落在他的唇上。
快得像一场幻觉。
他几乎以为,那只是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
“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听到她说。
可她的话破音了。
他强压下勾起的嘴角,心道,这胆小鬼口是心非,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醒来,好好嘲笑她一番。
可胆小鬼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温润的触感第二回覆下。
直到她冰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脸,他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冲进脑子里,他似跌入最浓郁的酒坛。四肢百骸全泡进迷醉中,又似被投入燃烧的烈火中,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那想要立刻睁开眼、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反客为主的疯狂冲动。
火种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必须睁开眼瞧瞧她的模样。
可最终只是抖了下眼睫。
他“听”到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弹开,捂住脸发出细微的、羞窘至极的呜咽。
他知道她一定脸红了。
在这之后的许多次,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拆穿她的小秘密——在她得意洋洋地说起他酒醉的窘态时,在说起如何“制服”他这天下顶尖高手时,在说起她是如何替他这“醉鬼”收拾残局时,也在她清澈的眼底闪烁着狡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时。
他想问她主动“试试”的滋味如何,可看到她因为藏起自己的“小秘密”而眉眼弯弯,比得到绝世珍宝还快活的模样,他又有些舍不得。
眼睫的抖动便将她惊得后退,若他说出口,她恐怕再也不会露出开心得令人心里发甜的模样了。
如何选择,他自然知道。
雪依旧无声飘落。
素白的身影立在茫茫雪幕中,唇角悄然弯起一个无人得见的、冰雪消融般的弧度。
“祖师首座,马已备好,队伍即刻可出发。”
禀报声响起,秦无瑕回过头,见霄飞已背上了那把媲美斩马刀的长刀。
刀柄处落雪微积,大约他这护卫,已在原地等候多时了。
短短几日,此处的古旧的小庙已经重新修缮。虽然还是囚人的牢笼,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冷。叛首拉拢颜公不得,便冷待之甚至虐待之,于情于义,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更何况他还答应过她。
而房屋修缮之外的诸般杂事,也一应处理完毕,到了离开的时候。秦无瑕不再留恋,大步离开精致梦幻的荷塘,迈入这世外桃源之外的风雪中。
马匹近在门外,背负长刀的护卫忽然挡住了主人的道路。
秦无瑕并不吃惊,只一脸平静地道:“霄飞,去汴州从速,一应以轻便为宜。”
霄飞忠心耿耿,若是平常,不必秦无瑕发言,已然下去将大刀换了,可此时却似未听见。
秦无瑕也不恼,反而神色温柔地解释道:“她在汴州,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霄飞依然驻足原地,只将礼行得更低。
秦无瑕瞧着他,漏了一分怒气:“你要忤逆本座?”
“属下不敢!”
霄飞猛然跪地,重重拜倒,背上长刀与额头同时点地:“请让我护送您回望君山!”
秦无瑕脸上悄然浮现出一个极浅的笑:“你有你的事。本座已指派霄莱护送。”
霄飞只是耿直进言:“求祖师首座收回成命!”
“本座若是不收呢?”
霄飞抬起头,脸上并无惧色,反而威严十足地指派霄莱道:“你后退。”
等在马匹旁、距离二人最近的霄莱一脸抗拒:“为何?”
“退!”霄飞难得露出厉色。
“下去吧。”秦无瑕如了霄飞的意,将满脸不忿的霄莱打发,随即摆出一副不耐模样:“有话快说。”
霄莱一走,霄飞便松了口气。他瞧了眼秦无瑕不悦的脸色,霄飞心中打颤,却还是坚持着说道:“祖师首座,此行回望君山,不说生死难料,怕也是九死一生!请祖师首座允许弟子同行保护!”
九死一生吗?
秦无瑕轻笑:“不过是尘沙殿作乱,玄妙殿无首,本座回去便能平了,又何须你操心?”
天下大乱,江湖震动,望君山亦乱了。紫苑夫人所言“外头天都要塌了”并非虚言,只是——
天地崩关他何事?
他原本是想去汴州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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