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往事不堪回首
这马车便似失了掣肘,在那京城大道上肆意飞奔,一旁的摊子、铺子通通都被撞飞。
晓月用尽攥着车棱,方才勉力维系着身体的平衡,她望着状似疯狂的安谨,却觉得长期以来压抑在他心中的阴郁直得此时方才尽情发泄出来,她本有些惶乱的眼神因着这样的注视而渐渐带了怜悯。
马车渐渐平缓。晓月舒了口气,方才松了紧绷的双手,吐出一口气道:“你终于可以安静了么?”
安谨的手慢慢松开了缰绳,他扭头望着晓月,这一眼那么深,便仿若要将她的容颜雕刻在他的心里,而他眸子聚焦的却仍是她的一双秋水剪眸,他喃喃说道:“这世间本不会有和她一样明亮的眼睛,为什么我都忽视了呢?”
晓月从车厢里跪着爬出去,挨着他身边坐下,三月的春风徐徐吹起她的垂发,她听着安谨喃喃自语,便问道:“你在说什么?”
安谨却沉默了片刻,似有无数往事在他眉宇间掠过,许久他方才说道:“你是阿兰……你就是阿兰的转世是么?”
晓月怔了一怔,莞尔苦笑道:“是霜湛告诉你的么?”
安谨点点头。
而晓月却仍是噙了那一抹无奈笑意,“其实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只是你不信而已。”
安谨闭了眼,似在聆听那呼呼掠过耳际的风声,良久才喟叹道:“是啊,你早就告诉我了,可是我却以相貌美丑而不去相信。其实你长得什么样子又有什么重要呢?无论你换了什么相貌,可是那双眸子便和你八岁时一般无异。”
晓月不由说道:“安谨,我不过小时候给了你一壶水,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安谨霍然睁开眼,凝视着晓月,岁月仿若从他们身边蹒跚倒退,在他面前的便仍是那个八岁的郁玖兰,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便是眸底里都沉浸着善意和欢乐,他吐出一口气道:“于旁人而言这或许只是一壶水,可是于我那便是凝结了所有的善意,于我苦难的岁月里那是唯一一道光芒。”
“你……”
安谨的笑容里有着风霜刻过的愁苦,他一贯的嬉皮笑脸,而此时却显出极力掩饰的沧桑来,“我曾和哥苓说过,因着我家孩子太多,我父亲便不顾我母亲阻拦,卖了我两个妹妹,还淹死了我的弟弟。”
晓月闻得如此惨剧,不由骇得捂住了嘴巴。
而安谨却澹然说道:“可是这还不是全部。因我在家排行第四,偏偏生得不济,干不得体力活,而我唯有一优点,便是长得好看。那年我碰到你的时候,其实不是我爹带着我行商,而是他将我卖给了西域的富贾以做娈童。”
晓月怔住。
而安谨恍若不觉,只是絮絮说道:“晓月你能知晓一个十岁的孩童所能经历的噩梦吗?而我被他们肆意侮辱玩弄,他甚至将我当作宴会的一道美食,任由他的贵客品尝。我便是在那里遭受了最可怖的身心摧残、自尊的践踏零碎至此,若不是看着你送我的这块令牌,想着你曾对我笑起的善意,我恐怕根本就坚持不了活着。”
晓月的眼睛里慢慢浸淫着泪水,连她自己也不自知中,她就握住了安谨的手,想着安谨的喜怒无常,想着他醉酒之时的疯狂,原是他的心中藏着无法与人道的隐痛。
“两年。我就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两年,”安谨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而他的眼睛却是愈发锃亮,带着猩红的血光,“若不是我十二岁那年用匕首捅死了他,我怕我一辈子都得活在这样的噩梦里。一刀——两刀——我不知道自己捅了他多少刀,直到看到整个帐篷里都是血,我才恍恍惚惚地从那里逃了出来。”
“所以后来你就想尽办法只是想让自己活着是吗?”
安谨嘴角撕裂开了一抹残忍的笑意,“是啊,晓月!所以你能理解我便是舍弃了一切也要往上爬的决心吗?我告诉自己,只有爬得越高,才能离那个噩梦越远,才能让那些轻贱我的人终于有一天必须得仰视我——可是晓月我仍是不快乐,是因为我还爬得不够高,不够让自己感到安全吗?”
晓月凝视着安谨,半晌才摇了摇头,说道:“安谨,我直到此刻方始明白你。你和我一样,都在逃离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可是再怎么逃离却都逃不开心里的那段噩梦。”
安谨握住了她的手,这般紧,似乎怕一松手她就会离自己而去,他说道:“我从不相信兰儿就会这么轻易死去,所以哪怕在府里知道她就是已经故去的先王妃,我也从来当做是虚幻。我一直在你身边,或许你从不相信我对你的帮助是善意的,可是我却一直觉得你像我的故人——是的我一直觉得你就是兰儿,而你真的就是。”
晓月心中一暖。她也不知何故,当霜湛说破她的身份时,她是那么强烈地抗拒;而当安谨这般说的时候,她却只是有一种故人相见般的温暖。
“晓月——兰儿——无论你是谁,”安谨的眼神愈发柔和,而他的脸上也丝毫不见平日的嬉皮笑脸,只留一片温存,“我这一生便想紧紧抓着你,不再放开。”
晓月一怔,便似夜幕一道闪电划开她的情愫,她摇头道:“安谨,我们这一生,或许便如同我赠予你的水,不过是擦肩而过罢了。”
安谨苦笑道:“你也是嫌我脏?”
晓月立即大力摇头,“不——不——”她恍惚中想起了谁呢?霜湛?韩羽?霜皓?她忽而长叹了口气,她的一颗心早已没有空间来盛放安谨的情意,她垂首,吐气如兰,“哥苓也是个好女子。”
安谨笑得异常苦涩,“我与哥苓不过是互相慰藉的失意者罢了。我确然崇仰哥苓,因她那么磊落和豁达,这般品性便是一般男子也无。可是在她面前,我却也不愿吐露我那太过不堪的过去。晓月,只有在你面前,我能自己最为丑陋的一面也展现给你。”
“安谨——”晓月只觉得心中不忍,遥想二人相处岁月,他虽总无正形,可是在那郁郁独行的辰光里,却惟有他能明白自己所有的仇恨、黑暗和丑陋,霜皓或许从没见过自己那一面,而韩羽见到了却也总是试图让自己忘记那些仇恨,或许只有他,正如她能明白他的所有一样。她面对着安谨的坦诚,反而不知所措,想要拒绝他的情意却又于心不忍,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只是沉默
而安谨反而笑了起来,说道:“可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我的对吗?晓月,便如同哥苓决意默默守候着韩羽一般,今后我也会这般守候着你。如果你决意离开这里,我便舍了性命,也会带你走。”
晓月握着他的手,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他的手背上。
而那马车粼粼,自宫门正门驶入,自卿春阁前停下。安谨挽着晓月的手,带着她自卿春阁前走入,一路穿过长廊,自昭阳殿前停下,他对她微微一笑,眉宇间似有雾霭般氤氲的忧伤,“晓月,皇上便在里面,你进去吧。”
晓月望了他一眼,却在安谨的笑容里看不出端倪,她只能轻轻撵着裙摆,一步步走上这长阶,一步步步入这琼楼玉宇。她记得曾是不久之前,她就随着霜湛入宫,可是她并未来到这昭阳殿,只远远望见一轮日头照耀在上面,金灿灿的几乎要耀花了她的眼。这里是大齐最高权势所在,却也是最为孤独的所在。
晓月禁不住回头,却发现安谨的身影已经在长阶下缩成了极小的一点,她看不清他,却能想象他一定会是笑着的,这是他自幼便学会的求生的本能,也是他为自己供养的最后一点福气。
她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拾级而上。进得殿门,她瞧见了殿中的雕栏玉砌、涂壁幽香、夜明珠光华四溢,而她也望见了在那御案后背对着自己的嶙峋身影,一身紫华蹙金龙袍,通天冠下十二簇白玉珠垂下,这个背影似是霜演,又似极为陌生,她不由暗自纳罕,但到底跪下说道:“广陵王妾侍晓月求见。”
那白玉珠微微晃动,似是他听得晓月请安,心情极为震动,而他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请起。”
晓月见他只是不转过头来,心中疑窦愈发丛生,却也不能冒犯天威,绕到他身前去瞧庐山真面目,便只能屏着气儿,不敢呼哧有声来。
“我记得小时候父皇抱着我,我便扯着他头上的珠子玩儿。我母妃只怕父皇恼了,便不准我这么淘气,可我父皇却只是笑嘻嘻地问我说‘湛儿,你喜不喜欢这珠子啊?将来父皇便将这给你好吗?’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对这皇位并无希冀,可是直到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方知,原来我于皇位一直便存着这么深的热切。”
晓月听得他的声音熟悉,不由脸上微微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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