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虬奴:同心绾,携手遍
这是元苌生称帝后的第二年。
街鼓敲醒了平城的晨雾。仲春时节,风已褪却寒意,杏树枝头也绽出点点花苞。
每半月一封的信,如期送达西楼。
“裴郎,见字如晤,”
裴西遒展开信,几张画纸掉落了出来。他捡起一瞧,忍俊不禁。
“日前自江陵溯流,行舟数日,尽观造化之奇,”
纸上是她勾勒出的风景,应是一处山峡罢,左右高耸的山崖教她绘成了夸张的两尊“黑无常”,还是戴了“白帷帽”那种。
“两岸峭壁千仞,崖石赭黑,山巅积雪。时值晴日,峡中碧光潋滟,水清而凉,”
几笔画出高高的浪头,倾斜的小舟,还有个立于船舷、张大了嘴巴呼号的舵工。
“至西陵,江流湍急,众人助篙,怒涛响似惊雷贯耳,好不惊险,”
下一幅图是渔火点点,沿岸停满了商船槽船,岸上不乏各种小摊。
“夜泊渡口,见舟子取肥鲤制脍,鲜嫩无比。鱼脍此物,最宜春蘸韭、秋蘸芥,或以姜末佐之……”
“……于是借宿农家。主人亦烹鱼,佐以紫苏。饱餐,甚愉。”
“长盼临江之游,今始遂愿。夜卧犹闻桡歌隐约,顿起乡思。”
画中小榻,发髻垂髾的小女郎侧躺着,抱着被子,嘴角向下。
“此信作于二月中,不知沐兰节前能否送至西楼。遥祝生辰快乐,岁岁安康,”
“春日至,还望裴郎替我折一枝雪柳,代祭景明太子。”
信到这就结束了。裴西遒对折信纸,指腹缓慢划过折痕。
苌生初登基那会儿,与戚窈窈等人商议,要为太傅戚令珍平反正名,也要让昙璿王沉冤昭雪。其中,为昙璿王洗冤一事更为复杂。
早在多年前,未得裴西遒应允,熹平帝元栩便草草裁决,给“北宫门事变”定了性。元栩还故意选了个恶谥加在昙璿王身上,“厉”字作谥号,意为残暴不仁、败坏礼法、招致灾祸,因而世人皆称其为“厉王”或“废太子”,提起他便心生鄙夷憎恶。
自此史册有了记载:废太子无黎,世祖宣景皇帝琮长子,母蠕蠕公主郁久闾氏,兴明元年生,五年立太子,十七年冬谋逆,乃废,施以膑刑,置之昙璿。高宗优待之。永煴十一年春四月,再蹈逆节,伏诛北宫门外,骸骨无存。赐谥厉。
寥寥几列字,春秋笔法,便是他的一生。
——我不想殿下死后,留下的还是恶名。
戚窈窈曾为此心情沉重。
——他不能,死了以后留下的还是恶名。
于是众人为昙璿王重选谥号。裴西遒在一众美谥里挑了“穆”字。
“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纵隐怀着难以言喻的吃味,他仍由衷道:“‘穆’字用在昙璿王身上,想来,再合适不过。”
窈窈点头,迟疑了一瞬,又连连摇头。她翻遍《谥法解》,最终选取了“景明”二字。
“景字,有秉持道义、仁德刚毅的意思,明字更不用说了,”窈窈抬眸望他,眼神含笑,喉头却微哽:“而且,‘景明’,听起来就温暖明亮,有一种……春天的感觉。”
元无黎这一生都没能等来的春天与光明,她还是希望,最后的最后,能把这些给到他。
于是昙璿王的追谥便采用了“景明”。是魏书里“明德令闻,生而岐嶷”的,景明太子。
裴西遒将信小心翼翼塞进了衣襟里。
该去早朝了。
行走在院内竹林小径,他略有恍惚。忍不住回想起两年前,窈窈临行那日。
也是个清晨,卧榻间,裴西遒把头一股脑埋进她肩窝,双臂圈着她,抱紧了就不撒手。
“我陪你一起。”他嘟囔,嗓音又硬又倔。
她抚摸他肩头,好笑地劝他别闹,得到的还是他的倔强:“我陪你一起。”
“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窈窈笑得肚子疼,“我出这趟远门,咱们早说好的呀。就这么舍不得我,离开一会儿都不行?”
他反驳说,你哪里是“离开一会儿”,分明是不知归期。
“好不容易团圆,却又要作分别,便不许我如今依依不舍了?”裴西遒深深叹了口气,“窈窈,就让我随你一起走吧,我能照顾你,我能保护你……你孤身在外若有闪失怎么办,我无法不去担心啊……我……我会忍不住……想你的……”
“嗯,可是,你我都知道的,”戚窈窈不再嬉皮笑脸。
她眨了眨眼,满目温和:“你不可能离开平城。新帝即位,国事政事需要你这两朝宰辅尽心辅佐。苌生需要你,魏朝需要你,”
“青虬奴,我也知道,你刚才说那些,不过在我面前耍小性子。身上的责任,你比谁看得都重,”
“你有你的抱负,你想辅佐明主造福民生;我有我的野心,我要书写一本前无古人的游记注集,”
戚窈窈轻轻攥住了他的手,“我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一定要做的事,都要在追寻中成就更好的自己。我承认,在你身边,在你的珍爱里,我活得很安逸,被照顾得很好,但人终究要走出温室的庇护。我是懂你的,你也是懂我的,所以,我们一定不会走散。”
他从她怀抱中直起身,定定地凝望她。
忽然重重亲在她眉心。
她懵懵地问他怎么了。
“盖章。”他咕哝。
又重重亲在她鼻尖。
“这里也要盖。”
更深的吻落到了她的双唇。
“还有这里……”
一通乱亲之后,裴西遒再次抱紧了她。
“盖好了,就当你画押了,不许反悔,”他没什么开心的表情,“不许——不要我。”
窈窈哭笑不得,“好好好,那我保证,每天都想你,去哪里都给你写信,好不好?”
此后两年,她游遍大江南北,一次都没有回过平城。
裴西遒也就这么等了下去。
一直等,一直等。
每月两封信笺,成了唯一的慰藉,成了唯一能让他露出笑颜的事物。
麟锦有时打趣:经过上次“生离死别”,裴司空倒是愈发“处变不惊”。
“虽然胡须也不修,衣饰也不讲究,但你总算不像那五年间那样可怕了——”
曾经那五年,他就像着魔了,每天除了阴暗沉郁,便是神神叨叨。
——这些芍药,我得养好啊。
——不然她回来了,没看到花开,会不开心的。
当时麟锦看不下去,痛心直言雍羽已死,休再执迷不悟了。
——不可能。
他曾睁着血红的眼,一眨不眨。
——她没有死。我在等她回家。
提起旧事,两人都是感慨万千。
“可是雁回,你明明那般不舍,为何还是不挽留?其实你若多挽留几回,兴许她也不舍得走——她对你的情意,也是万般深重的。”
然而裴西遒听了,只是摇头。
“她就是一只自由的蝴蝶,”他平静地说。
“而我,不该成为她的牢笼。”
我能等下去,他想。五年都等了,这两年如何等不得。
薄雾渐渐散去,树梢传来清悦的鸟鸣。西楼门外,阿满牵着缰绳,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裴西遒迈过门槛,朝着马车走去。
正要抬脚登车。
“——青虬奴!”熟悉的呼唤,清泉般透亮,远远在街角响起。
似有一道电流,攀沿着脊柱,飞快蹿至身体每一处角落。
裴西遒像被施了定身咒,微张着口,没转过头。喉头剧烈滚动,眼底渐渐腾起水雾。
“青虬奴——”呼唤声再度传来,这次带了几分嗔怪。
近了,余光里,淡粉色的身影提着裙裾,碎步跑近了。
裴西遒抬手,拭去眼角渗出的泪珠。
他转身,明晃晃露齿而笑。
冲她张开了怀抱。
……
风雨摧遍。
郎妾重相见。
犹记少年彼此,风情匪浅。
倾城花颜,眸暸缱绻。
盼只盼,同心绾。
携手遍。
·
—本书完—
感恩相遇,不是终点,期待再会。
025年8月10日
(https://www.02ssw.cc/4791_4791949/11110978.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