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登闻鼓
“当真，当真！”小吏道：“小的怎么敢骗您，还是王琮让我速速过来，他已先赶过去了。”
韩正清放下茶盏，豁然起身。
他起得急，站起来便先扶了扶额头，身前半块衣袍都被茶水浸湿，他毫无所觉，回身急急向蒋颂贤一拱手，道：“蒋大人，下官此刻有要事要处理，问话之事还请暂缓，事后我当自行前来。”
蒋颂贤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却道：“此事不急，不过大人要离开，总得说出个由头我才好延期。”
韩正清道：“宋陶章之女宋云禾，她，她敲响了登闻鼓！”
……
百姓若有冤屈不得伸张，可敲登闻鼓直诉，上达天听申诉冤情。
早年梁帝暴虐，登闻鼓敲了也无处申冤，反倒容易丢掉性命。后来征平初期，征平帝鼓励百姓击鼓鸣冤，早期还有官员阻拦的情况出现，后来治下严谨，冤假错案极少，登闻鼓一年响不了一次，几乎成了摆设。
登闻鼓响，这是多长时间都见不着一次的场面，半个城的百姓都往鼓院涌。
为防百姓无端击鼓，恶意上访，有令规定击鼓鸣冤者需先廷杖三十。
宋云禾被剪住双臂压在刑凳上，从她敲响登闻鼓至今，一直很平静，她已经想了多日，此刻反倒轻松。
“啪——”
第一杖下去，宋云禾的下唇瞬间被咬出一排血印，便已觉得脊椎尽断。
第二个廷杖落下，如刀生剜皮肉，她疼得闷哼出声，眼泪收不住势，滴在了刑凳上。
第三杖，第四杖……
嘴唇已经咬破，血沿着唇角，和眼泪一起流在了刑凳上。
第五杖，第六杖……
鼓院门前围满了人，先前还是奔着看热闹而来，看见受刑的是如此娇弱的姑娘，不免心生怜悯。
“这得是有多大的冤屈，才能让这样一个姑娘有勇气来敲登闻鼓？”
“是啊，怕得是六月飞雪的冤屈哟。”
“天可怜见的，都吐血了。”
“这样一个姑娘，可真下得去手啊。”
“啪啪”的板子声响起，宋云禾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不知是眼泪还是已经撑不住发晕。
判院官徐文元坐在堂上，十杖下去，他抬手叫停。
击鼓人需上报身份，百姓不知受刑人是谁，徐文元却是知晓的。
“宋云禾。”徐文元沉声道：“你父宋陶章涉庆泽决堤一案是铁证，他亲自签字画押的口供还存在大理寺的档案库中，如今已过去一年有余，你此刻想要翻案绝无可能。”
人群里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听说是为去年杀的贪官伸冤，百姓的态度顷刻间换了个样。
“原来她爹是贪官。”
“我说瞧着细皮嫩肉呢，原来都是民脂民膏养出来的。”
也有人道：“倒也是一片孝心，敢敲登闻鼓的人能有几个？”
徐文元立刻顺应民意，道：“宋云禾，先前十杖算是给你教训，本官念你一片孝心，你若此刻悔告撤诉，可许你自行离去。”
宋云禾耳中轰鸣，议论声和判院官的声音时近时远，嗡嗡嗡响在她耳边，她凝神听了片刻，才在钻心的疼痛间听清了徐文元的话，
她颤抖着用手撑住刑凳，想要抬起头说话，刚撑起一点，又倏地趴了回去。
“我……”
见她要说话，徐文元即刻抬手，皂吏一廷杖在地上一顿，道：“肃静。”
四周一时间落针可闻，纷纷竖起耳朵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疼痛早已扩散至全身，宋云禾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她嘴唇上沾着血，颤声道：“我并非……为父伸冤。”
四下俱是一震。
徐文元诧异道：“那你是为了何人，情愿豁出命来？”
“我为，林玠。”
徐文元没听清，倾身问：“谁？”
想起那个人，宋云禾止不住泪，他在牢中受的苦只会比她更多，不会比他少。
她忽然间生出了莫大的勇气，双手死死抓住凳角，抬高了声音。
“我为，林——玠——！”
议论声轰然在鼓院炸开。
徐文元豁然起身，怒斥道：“大胆刁民！竟敢为旧朝叛将喊冤！”
四周百姓均被刑凳上那人吐出的名字炸响。
“什么？替旧朝叛将伸冤？他临阵脱逃，害死那么多人，他有何冤屈？”
“她爹是贪官，她如今又为判将伸冤，真是坏到一窝去了。”
“他是新朝人吧？林玠是旧朝人，他们说不定早就有勾结。”
“对！早有勾结！”
“打死她，打死她！”
风向顿时一边倒，从先前的同情到现在恨不得让她和林玠一同论罪。
徐文元惊疑不定，击登闻鼓鸣冤可诉诸皇帝亲审，判院官乃朝廷命官所兼，他只需整理记录案件和协助转移，谁知会被牵扯入这样天大的案子里来。
徐文元惊堂木一拍，道：“还剩二十杖，给本官打！”
啪啪啪击打皮肉的声音回荡在鼓院，下手比先前更重。
宋云禾发出一声痛苦地惨叫，又咬着牙把那口气硬生生憋回去，她怕泄了这口气，她会忍不住痛哭求饶。
啪——啪——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也不知是泪还是疼出的汗，口中被她咬出了血，她疼得忍不住哭出声音，在呜咽中胡乱喊着别人的名字，一会儿是爹，一会儿又是顾临……
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她茕茕孑立于天地，这条逆行的道得她一个人独自走下去。
可她就快要撑不住了，每一杖下去都要她半条命，手指已经在刑凳上抠出了血，
宋云禾想过或许会有人对她下死手，所以她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撑过那三十杖，才有替他开口的可能。
她知道自己快被打碎了，甚至能听见血从破烂的皮肉下流出，从刑凳滴落到地面的滴答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撑了多久，判院官不再开口，耳边除了板子声还有百姓议论的声音。
再到后来，连议论声也小了。
因为他们都不明白一个百姓口中的叛将，到底有什么值得对方豁出性命去为他鸣不平。
临阵脱逃不是既定的事实吗？他到底有何不平？
忽然，人群里传出一声惊呼，有人指着天上道：“快看！”
徐文元抬起头，漫天的飞雪，簌簌从灰白的苍穹倾泻下来。
征平八年冬的初雪在这一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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