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想想便觉得此生圆满

他拉着宋云禾离开，没有回头去看那孤零零的坟冢一眼。

“我执意去观刑，是因我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顾临喉间沙哑，“我留下来替他收尸，是因我曾是他的学生。我跟他的账，算是清了。”

“那萦姐呢？你准备怎么办？”

顾临眉眼微垂，“流放途中买通押送的人，就说途中病死了。”

这恐怕已是最好的结果，此后天高海阔，有足够的银两，她想去何方都可以。

……

天色尚未黑尽，斜阳洒落焦土，泛起诡谲的光晕。

这一日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死了人又葬了人，竟还来得及看见落日。

宋云禾一手拎着锄头，一手拎着篓子，篓子有些沉，她没做过重活，提得有些吃力。

几乎是她踏上那片土地的瞬间，顾临便回过头，随即起身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你怎么过来了？”

宋云禾腾出手来，擦了擦额角的薄汗，“你让我自己用饭不要等你，我猜你就是来了这里。”

她穿了身窄袖的衣裳，细腰也被腰带束得窄而漂亮，显得干净利落，没戴什么首饰，原本坠在腰间的玉佩也拆掉了。

见他看向自己的裙摆，宋云禾解释道：“因为要做农活，所以我拆掉了。”

“做农活？”

顾临随即反应过来，篓子里是几株小苗，也认不出是些什么。

“你想将这些种下去？”

“嗯。”宋云禾点头，蹲下身理着篓子里的幼苗，“我去的时候已经快卖完了，就剩下这些，已经不是太好了，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果子来。”

顾临拉着她的手起身，拍掉她手上的尘土问：“你想在这里种果树？”

宋云禾点头，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她注意到顾临所画的图纸，有一个地方一直空着，未曾规划过亭台楼阁或是花草树木，那是一片全然空白的地方，在整张图纸上显得尤为突兀。

她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那是何处，曾在冬日盛放大片红梅，之后烧作一片焦土，那下面融进了他母亲和妹妹的骨血，是他至今仍不敢触碰的地方。

顾临笑了笑，“有何不可？你想种什么？”

宋云禾指着框子，“这个是梨子，这个是樱桃，不对，好像这个才是樱桃，嗯……这个也像樱桃……”

那筐小树苗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一株是什么苗了，她为难地抬起头去看顾临，却看见他面上含笑，眼里缀着夕阳金色的光影。

“怎么办？”宋云禾问：“都分不清了。”

“没关系，先种下去，等长大些就知道了。”

他拎着锄头走过去，垂眸看着地面，八年过去，被烧过的地面连草都没能长出一根，可见当初火势有多猛，烧掉了所有残留的种子。

他拿着锄头，手指握得发白，宋云禾静静看着他紧绷的背影，说实话，她是心疼的，但如果他不踏出这一步，便永远也走不出去。

“云禾……”顾临忽然回头看她，见她坐在矮矮的石头上，双手撑着下巴，眼里都是期待，他原想说可能种不活，后面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怎么了？”

“没事，从这里开始行吗？”

“行的。”

一锄挖下去，仍是一片焦黑。

顾临薄唇抿紧，继续往下挖，黑色的土壤被翻到下面，黄土终于被翻了出来，第一棵树苗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他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

就好像绝处生出的微弱希望，这片土地总有一天会焕发生机。

以后此处会大变样，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孩子们会在果园里嬉戏，嚷嚷着让爹爹给他们摘水果。

单是想想，他便觉此生圆满了。

“宋满月，让人打水浇苗。”

从暮景残光，到夜幕初垂，顾临干活麻利，已经种下好几棵。

宋云禾看了看天色，两人还未用晚饭，她走过去替他擦额头上的汗珠，道：“明日再种吧。”

“明日恐怕苗就死了，马上就种完了。”顾临下巴朝一边指了指，示意她让开，却见文兰拎着风灯走来。

“将军。”文兰福了福身，对宋云禾低语了两句，宋云禾抬眸，“人还在外边？”

“在的。”文兰点头。

宋云禾起身对顾临道：“门口有人，我先去一趟，稍后一同回去。”

他们如今仍住在柳府，恐怕在将军府修葺完毕之前，还要住上一段时日。

宋云禾跟着文兰去到将军府门口，一人正从篓子里往外捡菜，他往外捡门房便往他筐子里塞。

那人看模样是一个庄稼老汉，穿着布衣短打，裤腿上还沾着泥。

“我就是送点东西，没有坏心思。”

“你也别为难我，”门房道：“是林将军下的令，今日将军正好在府上。”

那人一听，挑子也不要了就要跑，被门房一把拽住，门房眼尖，已经看见了宋云禾。

“云姑娘。”

那老汉立刻不挣扎了，缩着肩站到一旁。

宋云禾走近，门房立刻道：“就是他，送了好些菜来，说是村上的人送的。”

“是，这都是自己家种的。”老汉憨笑，“新鲜得很，将军为咱们百姓受累，苦了这些年，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宋云禾篓子里除了菜，还有一只活鸡，“是你和村上的人一道送的？”

“是是是。”

“有多少户？”

“没细数，”老汉想了想，道：“得有个十来户吧，咱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表表心意。”

“都拿回去吧。”宋云禾道。

老汉一听，连忙摆手道：“这哪儿成啊，咱村里的人就是念着将军的好，要是不收，我回去也没法交代。”

“大伯。”宋云禾温声道：“您一路奔波送来，这份情我们领，但东西断不能收。将军府衣食丰足，不缺这些，如今战火未熄，多少人家破人亡，若真想感谢，不如替那些逝去的亡魂多烧些纸，也算是尽了一份心力。”

老汉见她坚持，只好挑起筐子。

看着老汉挑着筐子消失在夜幕里，宋云禾折返。

文兰提灯引路，她不是个十分聪慧的丫鬟，也就忠心这一点还算拿得出手。

她好奇道：“姑娘，我不明白，只是蔬菜瓜果，为何不能收？我看那老丈挑来挑去也怪累的。”

“若人人争相效仿，于我们而言并非好事。”宋云禾忧心道：“民心所向自当是皇上，而非前朝旧臣，百姓拥戴若过了头，反倒是把杀人的刀。”

顾临如今虽得以洗脱冤屈，处境实则如履薄冰。越是寻常质朴百姓，越容易受人挑唆，若因百姓拥戴致使笔下心生嫌隙，反为大祸之兆。

暗巷角落，两人交换眼神，一人转身离开，飞快隐入黑暗里。

明堂上，身着道袍的男子转过身。

“她果真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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