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任务六: 后悔
去西双版纳？
这事儿最初掠过温知棠脑海的时候，她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下，很快就把它归到了“与己无关”的那一类里。
她觉得，这事儿轮不到她头上。
她不过是个刚转正没多久的新人，哪里轮得上出差学习这样的好机会。
温知棠踱着步子，不知不觉又走回到了跳跳所在的内舍。
注意到熟悉的两脚兽仆人又来了，跳跳立刻迈着猫步假装不经意的走了过来。
它表面上若无其事，实际上眼神已经锁定了目标，一步步轻轻蹭了过来。
温知棠刚一抬手，一张毛绒绒的大脸一下就贴了上来。
“它不会以为自己是小猫吧？”
这动作和猫有什么区别？
温知棠感受着毛绒绒的用力蹭着自己的手心，掌心传来柔软厚实的触感，那种又暖又毛茸茸的感觉，她只觉得，再冷漠的人看到豹豹也会心软。
“我倒宁愿她是小猫呢。”周宇佳站在一边，伸手穿过栅栏的空隙，轻柔地摸着跳跳的脖子和后背。
跳跳像喉咙里藏了一台启动了的小型发动机，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在两位两脚兽仆人的手下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无忧无虑，傻里傻气，什么都不懂。
面前的两脚兽却明显不像它那么轻松，周宇佳的眼里却带着一丝苦涩。
她宁愿跳跳是一只小猫。
她宁愿和跳跳相遇在自由自在的野外，她们遥遥相望；又或者她们不再相遇，但跳跳在别人的家里过着幸福的猫主子生活。
而不是现在这样。
在榕市野生动物园，作为一头被圈养的猎豹，跳跳从被带回动物园那刻起，命运就被写好了。
它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动物，它是资源，是资本，是被展出被观赏的一个客体，是动物园繁育项目上的一个编号。
因为它身体状况良好，年轻健康，成了领导口中“适合繁育的好母体”。
第一次成功生产就被记上了“大功”，下一次生产的时间也迅速被提上了日程，甚至被直接安排为——半年一次。
无忧无虑自己都还是孩子的小姑娘，将来需要不知道多少次的成为母亲。
猎豹的特殊性也加剧了这种局面的形成。
只因作为猎豹，在这里，除了第一代野外被捕捉的猎豹，它生的崽崽第二代猎豹都不再发情，因为被圈养，猎豹的数量越来越少，每一只还能够生育的猎豹都会被榨干生育价值。
温知棠立刻理解了以上周宇佳说希望跳跳是小猫的潜在含义，她冷笑：“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跳跳这次能顺利生八只，不代表下一次也能！这次运气好不代表以后都好，他们就不怕它生育过度，患上各种生育并发症吗？为了多要几只小猎豹就选择竭泽而渔吗？”
“非要榨干它才满意吗？！”
她一边说，一边咬紧了牙根。
愤怒、无力，还有一点不愿承认的情绪，在她心头翻腾。
——后悔。
是的，后悔。她是愤怒的，同时也是后悔的。
温知棠第一次在内心深处真正地承认：她有些后悔了。
自从她得知园长对跳跳的繁育安排之后，每一次午夜梦回她都隐隐不安。
她开始不断回想，怀疑那颗自己喂给跳跳的“生子丹”是不是引发了这场多胎风波的关键。
八只……究竟是它原本就怀了八只，还是吃了那颗特殊药丸之后才变成的？她不知道。
但这个未知的答案，让她每每想起时，心头都堵得慌。
她明明是带着最初最纯粹的善意才使用自己的金手指。她希望能拯救这些濒危动物，希望用能力为它们带来更多生命、更多希望。
她想要正确使用自己的金手指，把生子丹用于濒危动物身上，增加它们的数量，维持生态系统的平衡。
但现在她明白了，在动物园里，至少是在她目前所在的榕市野生动物园里，如果使用生子丹，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在这群以利润和考核为导向的管理层面前，她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压榨生命的工具。
繁育得太顺利，就会被不断繁育。
如果每年都是半年一次繁育，这待遇，跟生育机器也没有区别了。
“我真的有点后悔了……”她低声呢喃，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眼前的猎豹跳跳听。
但后悔也是于事无补，温知棠现在迫切的想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个局面。
周宇佳没有接话。
她指尖还在跳跳柔软的毛发上轻轻梳着，但思绪已经飘远。
她想起了那些曾与她一起入职、如今早已离开的同事。想起那些曾经同样热血、同样为动物奔波到深夜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家动物园。
而她，靠着资历和经验，成了猫科组的组长。
但这对她来说算不上是荣誉。
周宇佳见过太多次难以忍受的瞬间，每当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麻木，又依然会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也许每一份工作都是这样，钱难挣，屎难吃。
也许现实就是这样，越是热爱动物的人，越没办法做这个行业。
喜欢小猫小狗的，不会在宠物店干得长久。因为贩卖猫狗的店铺背后，不会太多有对小动物的仁慈。
喜欢野生动物的，也未必适合在一个不科学养育动物、不尊重动物习性的动物园待下去，眼睁睁看着动物成为盈利工具，看着它们配合各种游客互动项目。
周宇佳来到动物园工作的有十年了，十年里见过无数“拍脑袋”的决策，无数不合理的安排。
可是她没有办法，那些不合理的，离谱的，领导们不了解情况却一拍屁股就做下的决定，依然被按时按计划落地执行了。
有时候她都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她心想，也许等到她的忍受到达一个临界点，她也会离职去做野生动物保护和救助吧。
之前家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一家人都指望着那点工资，让她无法跟随自己的心意任性做出抉择。
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情况已经改变了。
温知棠并不知道周姐已经动了离开的念头，她只是满心焦虑地追问：
“周姐，那你……可以拒绝园长的安排吗？你能劝劝他，改变繁育计划吗？”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周姐，反正你要是需要什么民意支持、群众舆论，我都义不容辞！你只要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
温知棠语气郑重，脸上写满了认真。
可周宇佳只是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她对园长的为人太清楚了。
独裁、固执，眼里只有效益和利润——这种人最不在意的就是所谓“群众的声音”。除非反响特别大，但靠他们几个员工也不会达成。
“现在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其他几个投资人也站出来反对。”周宇佳语气平淡，“不然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决定。”
“那他们会反对吗？”温知棠追问。
“没有理由。”周宇佳早已习惯，“这些投资人投进来的钱数目庞大，园长一边贷款一边拉人入股，好不容易才凑出这笔资金把榕市野生动物园建起来。”
“现在园子才刚起步，当然要拼命回本，扩大盈利。”
她顿了顿，解释道：“园长自己占股最多，30%；另外五位投资人，持股从5%到15%不等。”
“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庞大事业版图中的一小块，只关心有没有利润可分，至于动物园的具体事务，他们不操心，也不干涉。”
在发展动物园，让动物园赚到更多的钱这件事上，他们和园长立场是一致的。
“哦……”温知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投资人吗？”温知棠忽然觉得这个词有点耳熟，她忽然想起之前听来的八卦，“那天我在食堂，好像听人说起……有位想生三胞胎的孟女士？她是不是也是投资人？”
周宇佳没想到她竟然听说过这个：“说投资人也不合适，他们现在都是大股东了。你说的那个孟君然，确实是其中之一。”
“这群人是真八卦。”
她这么说着，不过谈起这种和工作无关的话题的时候，周宇佳她自己的心情也没那么沉闷了。
人类的本质是八卦。
都说到这了，温知棠也顺势提起自己好奇的部分，她眨眨眼：“所以是真的啊？那她是不是男方……不太行，所以一直没怀上？”
她话还没说完，脑袋就被周宇佳弹了一下。
“你也八卦得挺带劲的啊。”周宇佳笑着摇头，原来是她把摸跳跳的手收回来，敲了温知棠的额头。
“什么行不行的，你这小姑娘别脑子里东想西想的。人家根本没有老公。”
“诶？那她……”温知棠捂住头，眼睛睁得溜圆，一时间有些跟不上节奏。
她此时看起来和跳跳一样，像只小猫，好奇又探头探脑。
诶？那是纯幻想吗？单纯期盼以后拥有三胞胎宝宝？
“不对啊，那他们说她经常喝中药调理身体，甚至还去国外看医生，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单纯的谣言吗？
周宇佳无奈：“她啊，是自己想要孩子。”
她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声音也压低了些，只有在她旁边的温知棠才能听清：“唉，他们有钱人，想要孩子有的是方法。”
说话间，她脸上的羡慕暂时不住：“她没结婚，在国外精.子银行挑了几个她喜欢的‘男嘉宾’，自己尝试受孕。可惜一直不成功，医生检查后说是她身体条件不太行。”
“原来是这样。”温知棠点点头，心里却在暗暗思索：周姐知道得还真详细啊，莫非她跟大股东关系挺近？
周宇佳像是看出了她的好奇，轻叹一口：“我要是像她那样有钱，要孩子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难了。”
她没有说太多。
她和孟君然的相识，其实源于一个很偶然的网上论坛。
那个论坛聚集了不少面临着类似想要生孩子的困境的女性——有人单身、有人已婚；有人是身体不行，有人是伴侣不行。而她和孟君然正好都在其中。
不同的是，孟君然是有钱的单身女性，身体不好；而她是普通人，结了婚，头一胎孩子生病去世，检查出来说她老公那边基因出了问题。
现在她连二胎也不敢怀。
所以她才羡慕孟君然，如果她有对方那么多钱，她目前面临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离婚！单身！想要孩子就去要个混血儿！
可惜都是妄想。她进入了一个围城，没有勇气出去。
周宇佳偏头看着温知棠还在好奇地样子，摇摇头：“你还小，别关心这么多有的没的，怀孕啊生孩子都离你远着呢。”
在她看来温知棠才刚毕业，还没有谈恋爱，还有大好的人生。
她还小吗？
温知棠听周宇佳这么说，忽然心里轻轻一颤。
“你还小”三个字，她听得出来其中的温柔善意，可也猛地让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那时，她毕业后不久就被家里催着考编，考上了老师；再没过多久，又被推着结婚、生子，仿佛人生的轨道早就设定好，每一步都必须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没人问她愿不愿意，也没人说她“还小”。
明明是在同样的年纪，人生的进程却完全不一样了，对于人生的感知也完全不一样了。
也许并没有优劣之分，只是她遇到的那个虐待动物的人渣，害得她的人生，从此下坠，下坠……
直到她奋起反杀。
“咚！”
跳跳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一旁，把木桩上的玩具鸭子顶到了地上，咕噜咕噜滚出两米远。
它回头望望人类，又慢悠悠地走过去，用爪子轻轻拨弄。
好调皮一豹。
两人看着跳跳都不自觉笑了起来。
周宇佳忽然道：“刚刚跟你说西双版纳那个，是这样的。”
她再一次提起了西双版纳。
“园长本来想找我谈话，结果电话响了。他边接电话边走出办公室，我隐约听见他说，下个月大象组那边要派几个人去西双版纳。”
“噢，应该是跟我们组长郑文在讲。”温知棠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被分到大象组……这事儿，也说不准是好是坏。”
周宇佳侧头看她，话锋一转，“我听那意思，大象组饲养员这次可以自愿报名，你想去吗？”
去西双版纳？
这个事情再次在温知棠脑海中掠过。
这一次，当她得知整个大象组的饲养员都可以自愿报名，而不是与她无关时，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听听便罢，而是第一次认真地把这则消息记了下来，开始琢磨起来。
“去那里干什么？调研？学习？”
她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
温知棠知道，西双版纳的自然资源极其丰富。
西双版纳的热带季风气候和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这里有山有水，有茂密的森林，也有广袤的草地，宁静的湖泊。
那里也是中国少有的野生亚洲象栖息地，同时是无数动物们真正的家园。
她脑中浮现出象群悠然穿行在雨林中的画面，潮湿泥泞的土地，被阳光洒亮的溪流，还有隐藏在森林中的无数动物生灵们……
那是真正属于动物们自由的天地，不是铁栏和混凝土堆砌出的空间。
温知棠忽然有些心动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动物园里的动物和野外的动物，究竟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是自由吗？自由的状态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为什么即使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它们的状态依然让她觉得，不够，很别扭。
它们吃得饱、活得长，可她总觉得，它们也不是真正的开心。
她渴望看一看真正属于它们的地方。
除此以外，对温知棠来说，没去过的地方也算是一次旅游了！她自己也想去见识一下不一样的风景。
如果确实有这个机会的话。
面对周宇佳，温知棠也觉得不需要遮掩，毕竟这个消息都是由对方提供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诉说着自己的期待：“我想去！因为——”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话就被打断了。
“——不要去。”
周宇佳摇着头，轻轻地，坚定地。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记得千万不要去。我今天同意约你见面，主要也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
嗯？好奇怪。温知棠更加迷惑了。
周姐说这半天，就是为了告诉她不要去西双版纳吗？
那里能有什么问题？
——
作者的话:肥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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