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天子(终)
野狐岭上,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将晋军依山势匆匆垒起的石墙、伐木搭建的鹿砦,衬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晨雾中喘息。
中军帐内,油灯将熄未熄,光线昏暗。李存勖和衣靠在简陋的行军榻上,甲胄未卸,沾满尘土与暗褐色血渍。
仅仅数日,这位晋王便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鬓角霜色更显,当下只是一面听着营中刁斗之声,一面扫过摊在桌上的舆图。
帐帘掀动,便见李存礼、耶律剌葛、假李,以及高行周、夏鲁奇、刘知远等将鱼贯而入。行礼过后,尽皆在左右肃立,却一时无人出声。
半晌过后,终究是李存礼率先开口,上前道:“大王,斥候回报,王彦章彻夜调动,鼓噪不休,恐有全力猛攻獾儿嘴之意。我军连日苦守,伤亡日增,箭矢消耗巨大,粮秣也支撑不了太久。太原方面,至今未有援军确切消息。臣下斗胆,恳请大王……轻骑简从,即刻南返太原。”
话音落下,李存勖蹙眉抬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只见人人面色沉重,眼神闪避,显然心意相通。
而李存礼则只是语速加快,恳切更甚:“太原乃国本,大王一日不在,人心便浮动一日。太叔李克宁虽向来尊崇大王,然其义子李存颢、李存实之辈,素来鼓吹兄终弟及一说。大王长此孤悬在外,恐生肘腋之变。臣下以为,此间防务,交由臣下与诸将死守便可。只要大王在太原坐镇,三军心定,河东根基便稳如磐石。待大王重整旗鼓,援兵北上,野狐岭未必不能夺回!”
李存礼话音未落,耶律剌葛已急不可耐的附和:“晋王,薛侯所言极是啊。太原若有失,俺们在此死守,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暂避锋芒,退守雁门,与云州、朔州互为犄角,所谓徐图后计不是?”
假李在旁边斜睨耶律剌葛,只是无声发出一道嗤笑,哪里不知这厮不过是想趁势鼓动李存勖离开这危地,好保全他自己性命。
其余诸将亦纷纷进言:“太原不稳,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王乃三军魂魄,万金之躯,实不宜久陷此危地。”
劝谏之声此起彼伏,自然基本都是劝李存勖离开的,而当最后一句恳求说完过后,帐内便瞬间陷入一片沉寂,等待李存勖决断。
李存勖缓缓抬头,目光逐一扫过帐中每一张面孔。但最终,他只是缓缓摇头。
“诸卿心意,孤岂能不知?但是……”
他苦笑一声,道:“孤若此时抽身南返,军心立时溃散。萧砚何等人物?麾下虎将如云,岂会放过这千载良机?若我军气势稍泄,其人必趁势猛攻。野狐岭若失,萧砚便可长驱直入,横扫整个漠南,甚或围困云州,复沿飞狐陉、倒马关,直下蔚州,饮马滹沱河……”
“届时,莫说太原,整个代北、河东腹地,除却一座云州外,将无险可守,门户洞开,任其践踏。太原之危,在于人心浮动,尚可凭张承业之威望、郭崇韬之智谋弹压抚定;北疆之危,在于山河屏障破碎,乃灭顶之灾,无可挽回。”
李存勖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安抚众将道:“孤在此处,便是定海神针,孤在,军心便在,野狐岭便在。传孤令,再遣快马南下太原,命张承业为太原留守,总揽军政,郭崇韬全力辅佐,严查宵小,稳定人心。另,再令周德威,待援军至,打通归路,孤再回太原不迟。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孤实非贪恋战阵,留在此处,确为三军性命,河东存续计。”
见李存勖早已有决意,断不更改,李存礼只能长叹一声,黯然退下。众将或振奋或不甘,却也只能各自领命,竭力稳住营盘各处。
话说时间来到六月,天气已经颇有几分炎热,加之两军对峙在这野狐岭内外,梁军后勤千里,早晚也撑不住会自退,所以李存勖坚持留在这里不给萧砚有可趁之机的战略意图是大有可为的。
至于太原人心……漠北、阴山都没了,云朔直接暴露在梁军眼皮子底下,阴山诸蕃部必反,而云朔若失,李存勖要区区一个太原又有何用?
整个长江以北,除阴山蕃部外,晋国已无外援,如果蕃部再尽失,晋国就跟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无异。
毕竟与河东毗邻的定难、朔方二镇,只怕没有这个胆子在萧砚的眼皮子底下来与晋国相援,以前晋国国势尚强或还有可能,当下却是断无可能了。
所以李存勖固然心力交瘁,但强自振作之下,终究稳住了军心,得以让全军稍有一番可逼退敌军的希望。
直到半日过后,李存勖在帐中陡然闻及营中大哗,而还未等待他派人去询问,便见众将竟是再度齐齐聚于帐中,只是这一次,人人面无人色,如丧考妣。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让李存勖心下大叫不妙。
李存礼脸色一片死灰,只是在众人的沉默下干涩道:“大王,云州、云州……失守了。”
帐内骤然死寂,落针可闻。
而李存勖在长叹一声后,脸色竟然沉静异常,仿佛这等噩耗已经成了寻常,只是闭上了眼,然后低声询问详情。
“……梁将赵德钧自居庸关出塞西进,朱友文、赵思温引漠北宫帐军自北夹击,围城数日不下,直到三日之前,太尉李存仁自阴山被梁军裹挟着退至云州,骗开城门,引梁军入城。李存璋、李嗣恩及云州诸将,力战殉国……云州沦陷后,土谷浑、党项等蕃部尽皆降于梁军,当下已向萧砚献表称臣……”
李存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若非及时扶住案几,几乎栽倒。
而李存礼的陈述还未完,在片刻后,又屈辱道:“萧砚入云州后,传檄四方,言……言大王若愿献土归降,可凭功封侯……”
“噗——”
李存勖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气血,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面前的舆图上。他踉跄后退,被抢步上前的镜心魔死死扶住。
众将脸色大变,齐齐上前。
但一旁的耶律剌葛却是如遭重击,面无人色,颓然瘫坐在地,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喃喃:“完了……全完了……”
帐中诸将,包括素来沉稳的高行周、悍勇的夏鲁奇,脸上虽也瞬间失去了血色,却只是尽皆回头怒视耶律剌葛,但就算如此,各自眼神里却亦有一种大厦将倾的茫然。
云州是连接雁门、控扼代北、通往太原的最后一道屏障,本来是李存勖心中预设的退路,是整个晋军残部心理上赖以支撑的根基。
它的陷落,尤其以如此方式突然之间陷落,对于野狐岭全部晋军的冲击是绝对毁灭性的。
而这个消息也确实压不住,由于帐内瞬间寂静,营外士兵的惊恐喧哗和哭泣声便隐隐传了进来。
“云州丢了!”
“李太尉是叛徒,我们全完了!”
“太原……我们还回得去太原吗?”
“晋王……晋王在哪里?”
惊惶的呼喊、绝望的哭泣、愤怒的咒骂、兵器坠地的哐当声、军官试图弹压却无济于事的嘶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并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去,所谓军心崩溃,俨然已是近在咫尺。
而不知是受营中士气影响,还是确已绝望崩溃,便是帐中原本还略显镇定的一部分军将亦是瞬间失态,竟是纷纷悲泣出声。
李存勖咬着牙,先是一把推开镜心魔,猛地站起,进而一脚踢翻案几,厉声喝道:“肃静,慌什么?!”
这一声吼,加之其人脸上狰狞的血色,让帐内瞬间死寂。而李存勖脸上狰狞的血色未褪,只是推开众将,大步走到帐门前,猛的掀开帘幕。
营中,将卒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有的抱头哭泣,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则红着眼握紧兵器,不知该冲向何方。原本营地本在吃午饭的时候,周遭烟气弥漫,当下便如同实质的恐慌之气,笼罩着整个营地。
李存勖强自压下喉头的腥甜,按着腰间佩剑,大步走向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台。至于追出来的李存礼、高行周、夏鲁奇、刘知远等将则不敢耽搁,急忙紧跟上去。
李亚子终究是李亚子,作为晋国军魂,其人在当下这个节骨眼直接于所有将士前露面,却是比什么言语都有用,最起码能让下面的将士知道,晋王还没跑。
所以营中恐慌稍平,而李存勖便瞬间抓住这个机会,在土台上深吸一口气,运足内力,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遍传四下。
“将士们!云州失陷,本王亦与尔等一般,痛心疾首!然野狐岭尚在,天塌不下来!梁贼夺云州,意在断我归路,乱我军心!越是此刻,越需我等同仇敌忾!本王尚在此处,与尔等同在!野狐岭天险,仍在吾手!周德威老将军亲领的援兵已在路上!梁贼想一口吞下我们?没那么容易!”
李存勖的声音陡然转厉:“萧砚此僚,以封侯之言诱本王投降!是,他或许会给我李存勖一个侯位,或许会给你们些许田地。可那之后呢?!我等河东男儿,世代以弓马勇力立身,以信义忠勇为骨。一旦俯首称臣,做了那萧砚的降将降卒,我们的子孙后代,脊梁骨就永远弯下去了。在那些汉家豪强、朱温旧部面前,我们河东人,将永远低人一等,被戳着脊梁骨说是苟且偷生之辈。父祖的荣光,河东的骄傲,都将被我们亲手葬送在这野狐岭下!”
他环视着被这番话语震动的将士,咬牙道:“你们愿意吗?!愿意你们的儿孙,永远活在降虏的阴影下,被人轻贱吗?!愿意我河东男儿的热血与傲骨,就此蒙尘吗?!”
将士们面面相觑,但情绪渲染之下,却有大部分将士的血性被激发,高声怒吼应和:“不愿!”
“好!”李存勖振臂高呼,“这才是河东的儿郎!今日,莫说是侯位,萧砚便是给我一个王位,我亦与你们同在!只为沙陀男儿的脊梁!只为父祖传下的荣光!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让天下人看看,河东男儿,没有孬种!让梁贼知道,想让我河东儿郎低头,除非踏平我们的尸山血海!”
“同生共死!”夏鲁奇第一个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愤声长呼。
高行周、刘知远以及更多被李存勖气势感染的将领和晋王亲兵,尽皆嘶声力竭地吼了起来。
这吼声起初还有些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如同绝望中点燃的火炬,暂时驱散了部分恐慌。固然只有一时之用,但比起军心崩溃,将士营啸来,已是最好的结果。
李存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迅速下达最后的防御指令,便是以高行周收拢所有骑兵,集中马匹准备向南突围。夏鲁奇则整顿所有能战步卒,依托山势,负责抵御獾儿嘴正面攻势。李存礼负责收拢粮秣,尤其是多备箭矢,以在突围之途所用。
众人依次凛然领命,当下四散而去。
而就在晋军营啸被强行压制,李存勖传令布防的同时,野狐岭西南侧,自云州延伸至宣化(今张家口)的宣大古道尽头。
萧砚勒马立于一处高坡,抬手遮在眉前,远眺着野狐岭方向。
在尽吞云州,收服阴山诸蕃后,他未作片刻停留,将防务尽付赵思温,亲率朱友文及召集的阴山仆从军昼夜兼程北上,一路受降大小部族无数,行至此地,左右竟已汇聚万余之众。
当然,这些闻风而降的墙头草肯定是没法打硬仗的,不过只要能造成声势来,对萧砚而言,就已然足够了。
降臣在他身旁稍后,目光却一直落在萧砚身上,她去年就随军伴着萧砚奔驰数百里,而云州据此一日路程而已,对她而言自是小意思,但当下来看这个男人,心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侯卿三人在不远处,骑着马姿态闲适,阿姐甚至还在咋咋呼呼,仿佛像是来郊游的。
“殿下,”一名夜不收百户飞驰而至,滚鞍下马,“云州消息已确认传至晋营,李存勖虽强压营啸,然军心沦丧,必然自野狐岭撤军。”
萧砚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收回目光,道:“李亚子大势已去。令王彦章着即发动总攻,不惜代价,猛攻獾儿嘴正面。本王自西侧常峪口方向突入,南北夹击。今日,毕其功于一役!”
“得令!”那百户精神大振,翻身上马,即刻去安排飞书传令。
当日下午,獾儿嘴正面,早已蓄势待发的梁军阵营,便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却是半日都不愿多等,直接全军尽出。
李茂贞亲率五千幽州步卒,率先压上。他们身披在前些时日从幽州转运而来的札甲,手持几乎与人等高的大橹盾,组成紧密的龟甲阵型,如同一只巨大的钢铁刺猬,缓缓向山坡蠕动。
其部之后,是元行钦、孙鹤、杨师侃各领的两千五百兵卒。这七千五百士卒只以轻便的旁牌护住要害,腰悬箭囊,手持强弓硬弩,在前方盾阵的掩护下轮番前压。及至射程之内,密集的弩矢便越过龟甲方阵的头顶,向獾儿嘴晋军据守的工事疯狂泼洒而去。
而在万人大军之后的一处高台上,王彦章赤膊上身,双手各持一柄巨大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竟是亲自擂动着一面丈许高的牛皮战鼓。
“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杀!杀!杀!
在重甲箭雨的掩护和压制下,五千重卒不断前压,每前行数十步便停下重整大阵,发出震天杀声,气势如虹。
山口之上,晋军诸将脸色铁青,只是疯狂在阵中奔走督战。
晋军弓箭手终究是居高临下,几乎无需盾牌手掩护,只是探身、拉弓、放箭,箭矢便从高处抛射而下,带着重力加速度,威力惊人。但梁军重甲重盾,箭矢对他们造成的杀伤很有限,故晋军箭雨只是与其后的梁军弓弩手对射,以压制对方增兵。
好在晋军中还备有滚木礌石,虽然数量有限,但眼见梁军重步兵逐渐压了上来,只是不得不连绵推下。
滚木礌石隆隆滚落,而梁军亦在军将的指挥下散开阵型,以减小损伤,及至此刻,亲领冲阵的李茂贞已率先劈碎数道滚木,而后欺身而上,冲入晋军阵中。
李茂贞突阵而入,以一己之力强行搅乱晋军的弓手阵列不提,后方步卒却是立刻抛下所有重盾,以供身后的轻甲步军狂奔向上,而后者在付出数百人的代价后,终究是顶着箭雨突至晋军的矮墙之下,双方的肉搏战便瞬间爆发。
首先突至山口的元行钦部奋力将钩索抛上矮墙,试图攀爬。墙后的晋军士兵则用长枪向下猛捅,用刀斧砍断绳索,用石头砸向试图攀爬者的头顶。惨叫声、怒骂声、兵器撞击声混作一团。不断有人从墙上跌落,或被拖拽下去。
但抛弃重盾的重步兵亦也旋即支援了上来,几处矮墙被李茂贞强行破坏出缺口,重甲步卒便旋即涌入,双方士兵便立刻在狭窄的缺口处展开挤杀。
长枪互相拍打、捅刺,刀斧疯狂劈砍,盾牌猛烈撞击,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断肢残臂四处飞散。
狭窄的空间里,士兵们几乎是人贴着人,近的甚至能看见对方狰狞的表情,双方或操着晋地口音,或骂着幽州方言,用最狠的言语辱骂着对方的家眷,然后各自奋力向前,红着眼拼命将对方杀死在刀下。
獾儿嘴,瞬间化作血肉磨盘。
李存勖坐镇于山口之后,亦是亲自擂鼓助威。
夏鲁奇身先士卒,在山道上左冲右突,哪里危急便扑向哪里,怒吼着将冲上来的梁军劈下山坡。高行周指挥着弓箭手,箭雨一轮接一轮,竭力压制着梁军冲锋的势头。
山口内外的尸体迅速堆积,鲜血汇成小溪,顺着石缝流淌。但梁军的装备、士气、精力尽皆巅峰,战意更压制了数日而未发,李茂贞虽迅速被兵神压制住,但在元行钦诸将的陷阵之下,竟是一鼓作气,硬生生将晋军压制的后退了百步。
但所谓困兽犹斗,晋军亦知若是溃败,在梁军未动用的骑军预备军的冲杀之下,全军甚至会有覆没的危险,故亦是拼死抵抗。
所以就算是梁军占据上风,但一时竟被阻在山口之后,寸步难进。
李存勖看的眼中尽是血色,只是咬牙擂鼓不止。
但就在此方正面厮杀进入白热化,双方都将有生力量不断投入此间的时候,晋军后方,却陡然惊惶起来,先是骚动不止,然后喊叫不停。
“西面有梁军突入!常峪口破了,朱友文杀进来了!”
李存勖心下一惊,虽马上就让人弹压骚乱,但如何来得及,朱友文已经如同猛虎入羊群,自西南面山口瞬间将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后续的梁军兵马汇通阴山仆从军如同洪流般涌入,径直朝着山岭这边汇聚而来。
獾儿嘴正面阻敌的晋军,听到后方传来的喊杀声和惨叫声,先是心神齐齐剧震,然后茫然失措起来。
“李存勖何在!?朱友文来取你首级!”
旋即,一声雷霆大喝滚滚而来,此声之下,竟迅速使得晋军苦苦支撑的防线,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堤坝,瞬间出现了动摇。
“顶住!后退者斩!”负责督战的刘知远浑身浴血,一刀劈翻一名梁将,嘶声怒吼,声音却淹没在混乱的战局中。
所谓兵败如山倒,梁军趁势碾压上前,先是一部分晋军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溃退,而后瞬间就是一大片将卒连连倒退,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虽此战本就有挡住梁军攻势,掩护后军撤退的战略意图,但腹背受击之下,竟然连天黑都未撑住,晋军便已显出全面溃势。
如此局面,莫说是李存勖,就算萧砚来做晋军的主将,亦是无力回天。
李存礼目眦欲裂,拼死杀到李存勖身边,与同样浑身是伤的高行周、夏鲁奇汇合一处,只是拼命劝李存勖速速撤退。
李存勖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景象,看着东西两侧如潮水般涌来的梁军,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是疲惫无言。
“走吧。”他声音沙哑,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李存礼、夏鲁奇、高行周、刘知远等将护着李存勖,集结起身边最后的残部,直接放弃獾儿嘴,奋力向南杀开一条血路,向着蔚州飞狐陉的方向,狼狈溃退。
但所谓南北合围,最值钱的就是李存勖本人,不论是述里朵,还是李茂贞、王彦章、朱友文等人,甚至是恰才归顺萧砚的阴山蕃部,无不欲擒此滔天之功,数支大军只是如群狼逐鹿,从四面合围,衔尾追杀
这一场溃败奔逃,晋军刚开始还有近两千人,及至退出野狐岭时,竟已直接折损大半。
而脱离野狐岭后,耶律剌葛这厮见大势已去,竟是直接招呼着自己的漠北残部,掉头就向相对薄弱的漠南东侧突走,试图趁乱突围。
然而,其人刚冲出不远,就被早已奉命在外围游弋的世里雪鹘率领的漠北宫帐军精锐拦截。双方厮杀甚至还未完全开始,耶律剌葛就狼狈的被生擒,然后还欲求见述里朵乞命,却被世里雪鹘冷面以太后之命告之其人罪无可恕后,直接枭首,然后送往萧砚军前。
夜色很快降临,但数万人马以搜山检海之势,竟是万骑如网,连夜围堵李存勖,一直追到天明,中间不但俘虏了为李存勖断后的夏鲁奇和刘知远,还擒获了数名扮作李存勖吸引注意力的假晋王。
天色大亮,云州东北的白登山下,数百残兵丢盔弃甲,人困马乏的赶至此处。李存勖被亲兵簇拥着,机械的策马狂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李存礼、高行周等人亦是伤痕累累,血染甲袍。
李存礼在夜里本试图向蔚州方向靠拢,寄希望于那里尚有未归心于萧砚的蕃部可以掩护一二,却反被对方抓住踪迹,纠集兵马穷追不舍,遂又只能向西面逃来。
当下涌入这座白登山,这残存的数百人却都知道,此山就是绝路了。云州已失,四方合围,却是彻彻底底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而夜里接连失了数员将佐,连镜心魔和假李二人都不知所踪的李存勖强撑着身体,在马背上环顾四面。
却见白登山四下起伏的丘陵之间,世里奇香领一部宫帐鹰骑,封锁了通往北面的通道;公羊左自领三百秦王义从,游弋在南面通往应州的方向;西面数十里之外,便是被赵思温占据的云州城;而王彦章在突破獾儿嘴后,已分兵一部如狂风般席卷而至,从东面压迫而来。
更远处,还有述里朵亲自坐镇的宫帐军大纛,以及被萧砚征调的阴山诸蕃仆从军头领们的旗帜如林。
铁壁合围,水泄不通。
李存勖残存的数百人,便被如此重重围困在白登山下的一处山丘上。山丘虽无险可凭,但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却端是好一处赏景之地。
残兵们瘫坐在地上,人人带伤,气喘吁吁,战马更是倒毙多半,刀枪卷刃,箭囊早已空空如也。至于那位数次挽救李存勖于危难的兵神,却是在昨夜最危急的一场乱战中陷入重围,被李茂贞、朱友文、莹勾、候卿、旱魃五人一起出手,留在了荒原之上。
朝阳缓缓自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将天空染成一片明媚的朝霞。朝阳万里,映照着这座白登山,也映照着山丘下那无边无际、刀枪如林的万军大阵,金光闪烁,肃杀而壮丽。
萧砚策马登上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高坡。降臣、述里朵在他身侧稍后。王彦章、李茂贞、元行钦、朱友文、孙鹤等大将,以及景从至此观礼的漠北、阴山诸部头人,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
秦王大纛在朝阳中猎猎作响,无声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涌向山丘上那孤零零的晋军残兵。
降臣看着萧砚被众人簇拥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先前种种偏执,在这个男子面前,真的显得那般渺小。
述里朵则微微眯着眼,似乎在品味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山丘上,李存勖再度环顾身边。李存礼、高行周,还有那数百名追随他至此的亲兵。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血污满面,盔甲残破,连手中的兵器似乎都沉重得难以举起。
李存勖的目光,最终越过层层叠叠的敌军,落在那高坡之上,被众人簇拥的萧砚身上。一股巨大的悲凉与释然,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他惨然一笑,然后缓缓抬起手,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甲胄。然后,他转向李存礼等人,道:“事已至此,徒死无益。萧砚所欲者,唯孤一人。尔等皆河东俊杰,当留此有用之身。”
他扫过李存礼、高行周等周围数百将卒,笑了一下:“待孤死后,尔等降了吧。”
“大王!”李存礼悲呼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臣弟宁死追随!”
“我等愿随大王战至最后一刻!”周遭一大片亲兵尽皆单膝跪拜下去,声音中满是悲愤。
高行周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深深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他与众人又何尝不知这是李存勖想为他们谋一条生路?可所谓君臣,随着李存勖的数年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这份忠义与悲愤,又如何能轻易割舍?
而李存勖只是摇了摇头:“不必多言。此乃王命。”
说罢,他便不再看他们,示意左右亲兵上前,帮自己解下那身象征他戎马十数年的荣耀,如今却已千疮百孔的甲胄。
卸甲之后,李存勖只着一身染血的素色内袍,身形显得更加萧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塞外的空气最后一次吸入肺腑,然后从容地走向一匹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上马。
他策马缓缓行至山丘之下,然后在距离山下梁军阵列百步之外勒住缰绳,扫视着对方雄壮的军阵,眼神或向往,或激亢,但最终只是归于一片平静。
梁军阵中骚动片刻,一骑黑甲义从策马奔出,在距离李存勖十余步外停下,厉声喝道:“晋王何意?”
李存勖平静看向对方,只是道:“请转告秦王。李存勖,愿以己命,换我身后这些晋国儿郎一条生路。并以将死之身,请秦王阵前一晤。”
那义从亦不答话,拨马便走。
消息很快传到高坡,众将议论纷纷,朱友文更是不屑出声,言李存勖这厮要死就死,何必多言云云。
但萧砚却未置一词,只是缰绳轻抖,一人不疾不徐的向阵前驰去。而他没有下令,周遭所有人也没有人敢擅自轻动,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从容出阵而去,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的会面。
两军阵前,数万人的目光聚焦于一点,战场死寂的可怕,唯有风声呜咽。
萧砚在距离李存勖十余步处勒马停下,在这片曾见证过汉高祖被围困的古战场,在如此朝阳之下,和李存勖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面对面。
李存勖看着萧砚,对方甲胄鲜明,气度沉凝,年轻如斯,正是如日中天。反观自己,一身血污,形容枯槁,双鬓斑白,穷途末路。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再抬头时,已是尽可能的坦然以对。
“萧砚,河东精锐,尽丧于你手,我败了,败得心服口服。这北疆万里江山,是你的了。”
萧砚执着手中缰绳,眯眼看了李存勖片刻,复而轻笑开口:“李存勖,沙场争雄,各为其道。若说心服口服,又有谁人愿意甘居他后?然你之将略,确令本王不敢有丝毫懈怠。高梁河畔,野狐岭前,皆堪为劲敌。想必若非时运相济,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吧。”
李存勖苦笑着摇了摇头:“败军之将,岂能言时运?秦王用兵,深谙庙算,洞悉人心。孤……不如也。”
他目光坦荡的扫过四周合围的大军与那些观礼的诸部头人,“成王败寇,古之至理。孤别无他求,只望秦王念在这些将士追随孤多年,忠勇可嘉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孤……以此躯,换秦王一诺。”
萧砚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越过李存勖,看向山丘上那些末路之前,目光复杂望向这里的数百晋军残兵,然后略略颔首。
“本王应你。凡放下兵刃者,皆免死罪,妥善安置。”
此言一出,李存勖脸上露出一道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完成这件事,他就能抵消自己无数过错。
而在这之后,他的目光又忽然转向高坡方向,在萧砚身后的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准确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十三妹。”他声音温和了许多,高声唤了一句,“近前来。”
见萧砚并未阻止,李存忍便强忍着泪水,策马迅速从阵中前出,行至李存勖马前数步方才停下,然后望着这位亦兄亦主,此刻却如此落魄的身影,哽咽难言:“王兄……”
李存勖直视着这位从来不喜与外人打交道的十三妹,虽还是那副打扮,戴着那个面具,当下却居然有几分陌生。
他眼神复杂,带着几分愧疚,也带着最后的几分执念,问道:“父王临终遗命,究竟是何内容?事已至此,为兄终要求个明白。”
李存忍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而下。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哽咽道:“父王嘱我将虎符印信付予王兄,并让我转告最后遗言——”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成句:“‘天下事,虽五分在秦王,然我儿亦有三分。余下两分,一则江南,二则草原,皆可为援。望我儿联梁结好,卧薪尝胆,莫坠亚子之名……壮我沙陀大业!’”
李存勖闻言,瞬间恍惚了一下,然后喃喃重复着李存忍的最后一句话,身躯猛的剧震。他仰起头,不再多问他言,只是望向苍穹,发出一阵悲怆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联梁结好,卧薪尝胆!父王!父王啊!是儿臣愧对了您之苦心!若非儿臣意气用事,大好河山,数万忠勇,又何至于尽付东流……”
其人笑声凄厉苍凉,所谓自责、悔恨和一种命运弄人的悲怆,在白登山下回荡,令李存礼等晋军无不心酸。
而萧砚亦只是执着缰绳,淡淡听着,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容纳百川的气度。
李存勖笑着笑着,泪水混杂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许久,笑声方才戛然而止。
李存勖看向李存忍,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招了招手。
“十三妹,再近些。”
李存忍不明所以,依言又策马靠近几步。
待她靠近,李存勖便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递向李存忍,目光恳切。
“十三妹,来,持此剑,取我首级,献于秦王。”
李存忍当即脸色大变。
李存勖却是笑意一如方才:“你我兄妹一场,兄长无能,累及国家。今唯有此礼,或可赠予十三妹,让妹于秦王麾下当有立足之资。”
李存忍如遭雷击,看着递到眼前的剑,拼命摇头策马后退,泪水汹涌而出,“王兄,我宁死也不…不能……”
李存勖见她如此,也不强求。他收回剑,不再看李存忍,转向萧砚,挺直了背脊,脸上带着一种复杂之色,但最终只是朗声问道:“秦王,孤……我李存勖,今日,可当得你对手一称?”
萧砚凝视着李存勖,复而豪迈长笑一声,笑声朗朗,无非便是对对手的敬意与自身无匹的自信而已,笑过之后,扬声回道:“晋王雄略,冠绝当世,乃萧某平生劲敌!所谓当世英雄,唯君与砚耳!”
“好!好!好!”李存勖连道三声好,然后环顾四下河山,仰天长笑一声:“能得秦王如此一语,李某此生已然无憾!”
话音未落,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在磅礴万丈的朝阳之下,李存勖猛的将那柄象征着他一生荣耀与征战的佩剑,横于颈前,旋即用力一划。
鲜血怒放,在朝阳的映照下喷溅而出。
一代枭雄,晋王李存勖,身躯在马上晃了晃,随即轰然坠落尘埃。
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塞外的朔风,呜咽着掠过白登山,卷起几片枯草,仅仅如此而已。
萧砚看着地上的尸体,稍作伫立不语,目光深邃,似在感怀,又似在思忖着什么。
“大王!!!”
至于山丘之上,数百人齐齐悲怆落泪,而李存礼在怔然之下,却是猛地拔出腰间软剑,便要向自己颈间抹去。
却有一道气劲霎时而至,撞落他手中的长剑。
李存礼的动作猛的一滞,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的看向萧砚。
萧砚昂然眯眼,盯着李存礼,问道:“数日之前,遣密使向本王示警阴山之危者,可是你?”
李存礼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悲愤与荒谬交织的神情,咬牙道:“非也,本将自始至终只一心护驾,寸步不离大王左右!何曾遣使告他事?!”
萧砚眼中锐光一闪,心中了然。他不再追问,拨马便走,只有声音隐隐回荡而来。
“念你忠义,本王赦尔等无罪。李存勖已践诺,你等亦当守诺。李存勖尸身,当以王礼殓葬,遣使送归,葬于太原。晋军将士,愿降者,收编入营。不愿者,待此战事了,则迁往幽州安置,分予田宅。敢有加害降卒者,军法从事。”
李存礼怔怔看着萧砚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血泊中李存勖的尸身,再看看左右劫后余生、茫然无措的袍泽,手中软剑终究无力地跌落在地,伏地失声痛哭。
百步之外,降臣默默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她心中似有所悟,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放下。
高坡之下,那些漠北、阴山的诸部头人,随着萧砚策马归来,无不深深伏地拜倒,不敢抬头,敬畏如对神明。
萧砚勒马军前,扫过眼前匍匐的群雄与浩瀚的万人军阵,又环顾南面。
“王彦章、李茂贞。”
“末将在!”
“整军进驻云州,安抚百姓,清点府库。”
“元行钦。”
“末将在!”
“肃清云、朔、蔚诸州晋国残敌,维持地方。敢有趁乱滋事者,杀无赦。”
“并,传诏李珽、冯道、李思安、田道成、谢彦章诸部。所谓晋王已薨,北疆已定,如此局面下,着其各部,暂止攻势。令韩延徽遣使太原,责其归降,明示期限,勿谓本王言之不预。”
王彦章、李茂贞、元行钦等将肃然领命。
诸令既下,萧砚霍然拔出腰间太平剑,剑身如秋水,在朝阳下流淌着无匹的锋芒与寒光,他眯眼注视着剑身上‘执剑镇山河,垂拱致太平’十字,却是骤然平举长剑,直指南面。
“传檄天下,晋王李存勖已薨,野狐岭、白登山已定,云朔之地,尽复王化。自此,阴山南北,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再无战事。诸部各安其牧,谨守疆界。敢有擅启边衅者,共诛之!”
高坡之上,述里朵看着萧砚从容调度、挥斥方遒的身影,又瞥了眼一旁仿佛目眩神迷、彻底被其气度折服的降臣,眼神只是一时怅然难明。
而萧砚一声之下,其人身前当面,却是所有近万士卒与各部将领先是一静,而后无数刀剑出鞘,直指苍穹,呼喊万岁不止。旋即,蕃部部民与所部酋长在震撼之余,数万人如同燎原之火,接连齐呼万岁。
声震于野,撼动阴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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