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既寿永昌(三)
云州城,古称平城,乃塞北咽喉之地,本是屯驻重兵之所,城中居民多是将士家眷,也向来算不得丰饶,可是近月余,却骤然喧嚣鼎沸。塞外蕃部驼铃声声,南面行商络绎不绝,异域风情与中原繁华于此交汇,端是令人目不暇接。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夯土城墙,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白气。原云州刺史的府邸,如今成了秦王的行辕。府邸深处,重重院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暑热,只余下穿堂而过的风徐徐拂过。
正厅内,高大轩敞。几扇窗棂洞开,日光倾斜而下,形成道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最终落在案头那堆叠如山的军务文书上,为肃穆的空气增添了几分躁动。
萧砚一身常服,坐于主位上,案头堆叠的卷宗几乎将他身影遮去小半,他却只凝神于手中那封自太原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降表。河东道全部户籍图册,连同那象征沙陀李氏王权的所谓晋王印玺,便无声的陈列于案上。
片刻,他将那份降表轻轻置于案上,脸上却未流露半分得色。太原投降,河东最后一面抵抗的旗帜倒下,本在意料之中。沙陀李氏两代枭雄经营数十年的基业,随着李存勖在白登山下自戕,就已实亡。
真正的难题,从来不在那一道城门的开关,而在城门之后的人心。
“公度。”
侍立在下首的李珽闻声,立刻趋前一步,躬身拱手:“臣在。”
“太原已降,河东道尽入我手。然降表易签,人心难附。李克宁首鼠两端,张承业心存死志,郭崇韬精明务实却难保无他念。沙陀旧部,地方豪强,战乱流民,皆如干柴,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萧砚拿起案头另一份户部呈送的文牒:“户部调拨的钱粮、药材,已由冯道负责,从相州启运。本王知你行事刚正,明察秋毫,更熟知吏治沉疴。着汝为河东道宣抚使,持本王节钺,即刻率精干吏员、一都禁军前往太原,全权处置受降事宜,安定地方。但需谨记以下几点……”
李珽神色肃然,凝神静听。
“其一,晋王室女眷,曹太后、刘太妃等,务必妥善安置。暂居太原期间,拨僻静院落,配足衣食仆役,不得苛待,亦不得碍其接触外臣,严加看管便是。”
“其二,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刻不容缓。太原府库钱粮,尽数用于此途,务必足额、快速分发至太原府及周边遭兵乱最烈的州县,尤重老弱妇孺。若有官吏敢从中克扣渔利,或拖延敷衍,就地拿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本王要看到流民脸上有饱食之色,而非饿殍遍地,怨声载道。”
“喏!”
“其三,”萧砚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王彦章和李茂贞。
“藏明、正臣,汝二人即刻率部南下,接收晋军残余兵马。藏明走雁门,领兵直入太原,震慑宵小。正臣,你率部自朔州南下,经岚州、石州、隰州,涤荡乱象,肃清残敌,务必使通衢大道畅通无阻,商旅可行。晋军降卒,可分批处置。精壮可用者,打散编入各军,不得聚集成营。老弱伤病者,发放路费,遣归原籍,不得滞留生乱。若有鼓噪哗变者,立斩主谋,余者不问。”
王彦章眼中抱拳应声,眼中精光四射,杀气隐现:“末将领命。”李茂贞亦是微微颔首,叉手行礼:“遵王谕。”
而萧砚顿了顿,目光微转,落在李茂贞身侧的朱友文身上
“德明,你领公羊左、石敬瑭等人,率夜不收精干,撒开大网。对于通文馆残党,并所有可能心怀怨望、串联生事的旧晋文武,严密监控。凡有毁坏府库、煽动民变、散播流言、图谋不轨者,无论身份,无需禀报,立斩不赦,人头悬于闹市,以定人心。宁可错杀,不可使一恶首漏网,酿成大患。”
朱友文躬身抱拳,杀气凛然:“末将遵命,定叫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人头落地!”
“其四,”萧砚最后看向李珽,语气加重,“李克宁、李存颢、李存实等宗室首脑,严密看押,押解回汴梁候审,沿途不得有失。郭崇韬等素有才名威望者,可暂留太原,委以虚职,协助安抚地方,观其后效;张承业……若其执意殉国,亦以礼厚葬,立碑旌表,彰显其忠义气节;最后,尊重曹太后意愿,以王礼妥善安葬李存勖于太原近郊。稍后,本王会亲书几行字,你带去,刻于其墓碑之上。此人虽为敌手,亦是一代枭雄,当有身后之名。”
李珽再次深深躬身,“臣,李珽,谨遵王谕。太原非仅一城,乃河东锁钥,北疆屏障。臣此行,定不负大王所托,必使河东士民知,大王刀兵所指,唯逆命者;新政所泽,乃天下苍生。人心安定,社稷方安。”
萧砚亦再无他言,写完一道手书后,将之连同节钺只是一并交给李珽,旋即微微颔首,挥手间自有一股威势:“去吧。星夜兼程,时不我待。河东之安,本王便交于尔等之手了。”
李珽不再多言,拱手环视厅内诸将,对王彦章等人颔首致意,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炽烈刺目的阳光里。门外,早有精兵干吏整装待发,蹄声如雷,踏尘远去。
王彦章、李茂贞、朱友文等人亦次第行礼告退,铁甲铿锵之声渐行渐远,厅内便一时沉寂下去。
厅内一时只剩下萧砚一人,他掠过案头那份象降表,复又起身,行至洞开的厅门前,负手而立,看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进而越过行辕的高墙,投向那辽阔无垠的天际。流云舒卷,变幻莫测。
接收河东,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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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色如墨,悄然笼罩云州城。
白日里蒸腾的暑气被晚风稍加驱散,带来些许凉意。行辕深处,一处被重重花木掩映的院落内室,烛火透过薄纱灯罩,洒下一缕缕朦胧的光晕。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暖香。卧榻上,降臣蜷缩在锦衾中,长发如瀑铺散,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侧颜。她重伤初愈,元气未复,又颇受操劳,此刻呼吸平稳悠长,眉宇间犹带着一丝倦怠,显然已沉沉睡去。
萧砚仅披一件深色外袍,敞怀斜倚在榻边。他目光柔和地落在降臣安静的睡颜上,指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发丝。
沉默片刻,他眸光微动,忽然扬声道:“小葵。”
外间侍立的钟小葵几乎立刻应声,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属下在。”她显然一直守在门外,内室的动静虽未刻意张扬,可又如何能瞒过她这等高手的感知?故早已是面红耳赤。
“去请述里太后来。”萧砚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言本王有北疆要务,需即刻与她相商。”
门外的钟小葵微微一怔,但她只是迅速收敛心神,压下杂念,恭谨应道:“喏!”旋即脚步声匆匆离去。
内室,降臣埋在萧砚怀里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她虽闭着眼,耳朵却竖了起来。听到那句‘北疆要务’,又感受到身边男人那份未曾消散的气息,瞬间明白了其意。
当初对巴戈的羞恼记忆涌上心头,她不满的轻哼一声,在萧砚怀里微不可察的扭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言语,只是将头下意识往锦衾深处埋了埋。
不多时,轻盈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扉被轻轻推开。
述里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钟小葵显然未详述内情,故太后来得匆忙,只在贴身的素色寝衣外随意罩了件月白外袍,一头乌发略显凌乱的披散着,甚而还有几缕发丝贴在微有汗意的额角。
她脸上带着几分被惊醒的慵懒,但那双英气的美眸在踏入内室的刹那,便已恢复清明。榻上的景象清晰可见,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气息一嗅便知……
一切都不言自明。
述里朵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以及一种让她忍不住失笑的了然。她亦无多言,只是从容的一步步走向床榻。
外袍无声滑落在地。
片刻之后,降臣被动静挤得闷哼一声,终于无法再装睡。她猛地睁开眼,水汪汪的桃花眼羞恼地瞪了萧砚一下,声音却毫无气势:“姓萧的!你……你……无耻!”
她看着眼前景象,眼睛瞬间瞪大,旋即便羞耻的别过脸去,一把扯过旁边的薄毯,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要谈事……去外厅谈啊……算了,困死我了……随你们便吧!”
锦帐低垂,烛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交织的光晕。
听着尸祖与太后逐渐交杂在一起的声音,门外的钟小葵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但堂堂中天位高手,在这长夜值守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竟是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铜壶滴漏之声渐显清晰,万籁归于平静。
连绵的喘息声慢慢平复下来。降臣裹在被子里,倦极而眠,却是终于睡下。述里朵则软软的伏在萧砚的胸膛上,发丝黏在颈间,闭着眼,微微轻颤着,仿佛还在回味某种难以言说的余韵。
萧砚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将似乎已沉沉睡去的述里朵放平在榻上,扯过锦被一角盖住榻上两人的娇躯。自己则翻身下榻,随手扯过丢在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
他走到窗边的矮几旁,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杯微凉的清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半杯清水,走到内室通向露台的雕花木门边,推门而出。
夏夜的凉风瞬间涌入,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舒爽。
露台宽敞,石栏冰凉。他倚着栏杆,俯瞰下方沉睡的云州城。月光如水,洒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勾勒出城池模糊的轮廓。更远处,是莽莽苍苍、在夜色中只剩下巨大黑影的阴山余脉。
他一面慢慢饮着杯中水,一面眺望着山峦,仿佛能穿透千里的黑暗,看到那更为广阔,即将被他尽数收入囊中的天地。
手中的空杯无意识的转动着,萧砚的脸上,却是一片沉静的思索,不见半分志得意满。
称帝,似乎是水到渠成,是万众所归的必然。然而,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慵懒和满足后的绵软。
萧砚没有回头。
述里朵披着萧砚一件宽大的深色外袍,袍摆几乎曳地,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包裹。她云鬓散乱,脸上动人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走到萧砚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停下,同样望向南方无垠的黑暗。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她光洁的侧脸。
“九郎可是因汴梁劝进之声日盛,而心有踌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被情欲浸润过的柔媚,“妾观大王,近来眉宇间似有重云……对那九五之位,意非在此?”
萧砚的目光依旧沉在远方的黑暗中,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他没有否认,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夜风拂过檐角的细微呜咽。过了仿佛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叩问自己,也像是在回答她:
“称帝易,做皇帝难。坐在那个位置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丧邦。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坐上去之前,未必没有吞吐山河的雄心壮志。可坐得久了,耳边颂歌盈耳,脚下群臣俯首,眼前尽是阿谀奉承,那时再抬首,却已是四顾茫然,连来路都模糊了。”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石栏,面对着述里朵。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那双黑瞋瞋的眼眸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两簇幽暗燃烧的火焰。
“你看那些人劝进,字字句句皆是忠心赤胆,实则各有盘算。或求拥立之功,为保家族百世富贵;或惧我手中寒芒毕露的兵锋,以此表忠以求苟全;更有甚者,天真的以为,定下了君臣名分,便可一切照旧,他们依旧能做那割据一方,生杀予夺、视律法如无物的土皇帝。自安史乱起,整整二百年了。藩镇割据,武夫擅命,天子威权,几度不出宫门。节度使掌兵、掌赋、掌民,形同国中之国。礼崩乐坏,纲常沦丧,百姓命如草芥,任人鱼肉。此非换一朝一代、一姓一帝便可轻易根除的沉疴痼疾……”
他随手将手中已然空了的陶杯搁在石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开。
“朱温篡唐,不过是旧戏新唱,初时亦曾厉兵秣马,意欲削平藩镇,重振朝纲,何等意气风发?然结果如何?我若仓促称帝,必被那些‘功臣’,那些盘踞地方的豪强所裹挟,被旧日的规则所束缚。他们只会要求我对旧制妥协,对新政掣肘。如此登基,与当年朱温何异?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徒留又一个乱世轮回的起点罢了。”
述里朵静静的聆听着,月光温柔洒在她仰起的脸上。此刻的萧砚,不再是那个在榻上强势索取、令她身心沉沦的男人,也不是那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令敌军胆寒的统帅,而是一个真正在烛照历史、谋划着天下未来的雄主。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与眼底闪烁的锋芒,一如既往的让她为之悸动。
她眼中的倾慕与认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涟漪越荡越远,深不见底。
“那九郎……欲如何?”她的声音放的很轻。
“废节度。”
萧砚目光如炬,仿佛掷地有声的金石之音。他向前微倾,一字一句道:“彻底斩断藩镇割据的根基,收天下兵权归于中央禁军,设州县流官,三年一考,不得久任一地,断其拥兵自重、培植私党之土壤。”
“均田亩。抑制豪强兼并,授田于民。然开国之初尚有可为,此后百年,必被乱之,故必须提高生产力。占城稻、筒车等新农具俱要普及、研发,要为此策蓄力,先增民食,再固民本。”
“破门阀。打破魏晋以来残存的门第之见与地方豪强势力,真正将科举推行于家家户户,广开寒门进身之阶,建立真正忠于朝廷,而非效忠某地某将的官僚之制。”
“兴文教。于汴梁设太学,于各州设官学,教化百姓,统一人心,培育新朝可用之才。编纂漠北典籍,亦为融合胡汉,消弭隔阂。”
“立律法。废除藩镇私刑酷法,颁布通行天下、至公至明之统一律令。明确权责,约束豪强,庇护百姓。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律法之下,众生平等。”
萧砚负手远眺长夜,道:“此五者,刀刀见血。触动的是当权者,既得利益者的命根子。劝我早登基者,大半是想在新朝定鼎之初,以‘从龙之功’换取我对这些旧制妥协。我若此时坐上那位置,便是自缚手脚,寸步难行。故——”
他转过身,直视述里朵。
“登基可缓,新政必行。纵使背负非议,纵使暂时不稳那些所谓人心,也要先将这新政的根基,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扎牢。待新政初见成效,待民心真正归附,待水到渠成之日,那帝位,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命所归。而非又一个藩镇军头换上的新冠冕。”
露台上,夜风似乎都停止了。述里朵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胸中激荡如惊涛拍岸。她她素知萧砚胸有丘壑,志存高远,却从未亲耳聆听他如此赤裸、如此磅礴的宣言。这份超越时代的野心,让她的灵魂都仿佛为之震颤!
她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了萧砚身前,仰起脸,那双英气逼人又妩媚动人的美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九郎之志,如日月行空,昭昭可鉴,山河亦当为之俯首。妾身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然,正因如此,妾身以为,九郎才更需立刻承接这天命。”
萧砚目光微凝,示意她说下去。
述里朵便道:“草原十八部,畏威而不怀德。他们只认得一个至高的天可汗,一个能号令诸部、予夺生杀的无上权威。中原万民,历经百年离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心思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更需要一个真命天子来凝聚希望,昭示太平已至。这名号,非为虚尊,实乃凝聚八方、号令天下之号。”
“九郎且思,若无此名号,你推行的新政,在那些心存侥幸、首鼠两端的节度使、门阀豪强眼中,便只是强藩之令,是霸道而非王道。他们大可阳奉阴违,表面顺从,暗中掣肘,甚至伺机反扑,以‘清君侧’之名行割据之实。唯有你登临九五,方是天子。你的政令方是天命!你的刀锋所向,方是替天行道!此乃大势,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她停顿了一下,胸口因激动而起伏,目光灼灼盯着萧砚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妾身在草原长大,见惯了弱肉强食,部落兴衰,亦曾遍览中原史册。从未有一人,如九郎这般,拥有横扫六合之盖世武力,更怀有再造乾坤之宏愿与经天纬地之才略。妾身深信,唯有你,能铸就这前所未有之九鼎。漠北愿永为屏藩,妾身……亦愿倾尽所有,助九郎铸此煌煌大业!”
萧砚目光微动,旋即沉默着,目光从述里朵激动而虔诚的脸上移开,再次投向脚下这座沉睡下去,更换主人不久的北方雄城。
月光勾勒着城墙蜿蜒的轮廓,远处隐约可见胡汉混居的坊市星星点点。
萧砚便突然开口:“此地,扼守阴山咽喉,连通漠北与中原,胡汉杂居数百年,血脉交融。我决意,从今日起,此地便不复云州之名。”
述里朵微微一怔:“那……”
“更名大同。”
“大同?”述里朵低声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异彩连连。
“不错,大同。”萧砚扫过月光下静谧的城池轮廓,扫过远处朦胧的阴山黑影,最终落回述里朵脸上,朗声发笑。
“大同者,天下为公。取‘胡汉大同,天下一家’之意,胡汉杂居,本无高下贵贱。农桑可丰饶沃土,牧猎亦能富足苍生。我要以此地为始,消弭百年仇杀隔阂,使汉人、契丹、奚、室韦……乃至未来归附之各族,能在此地互通有无,和睦共处,各安其业,共尊一道。此非权宜之计,乃立国之基尔!大同之名,即我志也!”
“大同……天下为公……胡汉一家……”述里朵喃喃自语,哪里不知这不仅仅是改一个地名,还是萧砚心中那个理想世界的第一块基石。
这样的男子,胸襟如瀚海,目光如炬火,果然才是让她倾心追随、甘愿献上一切的真正征服者。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与胸中澎湃如潮的柔情,让述里朵浑身微微颤抖起来。但她旋即就低下头,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忐忑出声。
“九郎之志,如日月昭昭,妾心悦诚服。漠北愿永为屏藩之言,万古不变。”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顾虑,“只是……妾身为耶律氏未亡人,此身侍奉九郎,恐于九郎清名有污,易招物议,九郎虽不惧宵小攻讦,却实难受此烦扰。妾身能侍奉九郎左右,已是天幸,不敢奢求名分。”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萧砚,声音更低了些:
“质舞青春少艾,身负大萨满之力,身份亦算尊贵。留在汴梁,长久下去,恐惹非议,对九郎清誉不利。妾身思来想去……不如……让质舞正式嫁与九郎为妃?如此,她有了归宿,名正言顺,漠北也更能安心侍奉九郎。妾身……只求余生能为九郎打理些漠北琐事,于愿足矣。”
萧砚先是一怔,旋即静静的看着她,月光下,述里朵的脸上交织着期盼、怅然与曾经王者,甚至是情愫割舍的复杂,实在难以一言蔽之。
他忽然笑了,然后没有直接回答关于耶律质舞的问题,而是伸出手,轻轻拂过她散落在肩头、被夜风吹乱的如墨青丝。
“你错了,我萧砚行事,何曾畏过人言?你是述里朵,是助我定鼎漠北,匡扶草原的漠北太后,更是我萧砚的女人。过去种种,随风而逝,皆不足道,亦无需再提。你的位置,在我身边,无人可以替代,亦无需妄自菲薄。”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光滑微烫的颊边,目光直视着她闪烁的眼眸:“至于奥姑……她年纪尚小,心性未定,犹如璞玉待琢。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必操之过急。让她在汴梁多看看,多学学中原的礼仪文化,开阔眼界,明辨是非。若将来她有心,亦或有中意郎君,两情相悦,再议不迟。此刻,莫要妄自菲薄,更莫要将她当作维系关系的筹码。”
萧砚收回手,负于身后,重新望向那座即将承载‘胡汉大同’理想的城池轮廓。
“你们,皆是我要庇护之人。你的心意我懂,然此事,休要再提。我既要这天下大同,海纳百川,又岂容不得一个述里朵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流言蜚语,刀剑便可斩之。新政之利,民心亦可覆之。何惧之有?”
这番话,瞬间冲垮了述里朵心中最后一点因身份而产生的忐忑与顾虑。她望着月光下那挺拔如山岳、胸怀如瀚海的背影,死死咬着下唇,眼中水光潋滟,那浓烈的归属与倾慕,浓烈的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在这时,内室通往露台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降臣裹着一件堪堪遮住丰盈起伏的丝质小衣,一条短得惊人的同色薄纱短裙,慵懒的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腰臀曲线,露出两条笔直修长、莹白如玉、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腿。
她赤着双足,踩在地板上,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银质酒壶,睡眼惺忪,带着被扰了清梦的娇憨不耐,却又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媚态。
她斜斜的倚着门框,目光懒洋洋的扫过并肩立于露台栏杆边的萧砚和述里朵,尤其是在述里朵身上那件属于萧砚的宽大外袍上停留了一瞬,看着对方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盈盈眼波和微红的眼眶,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又妩媚的笑色,拖着长长的、带着鼻音的尾音道:
“喂,这深更半夜的,二位‘谈’完了‘事’,竟还有这般雅兴,在此处赏月观星?”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酒液在壶中发出轻微的声响,“聊什么呢?莫非是嫌屋里太热,出来吹吹风,休整一番,好接着……再论一番北疆大事?还是说,换了相商要事的地方?”
夜风恰在此时掀起她散乱的发丝和薄薄的短裙下摆,惊鸿一瞥间勾勒出惊心动魄,足以令任何男人疯狂的曼妙曲线,月光在她肌肤上流淌,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
萧砚闻声回头,看到降臣这副兴师问罪却又风情万种、颠倒众生的姿态,非但不恼,反而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豪迈,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开,仿佛驱散了所有沉重的顾虑与踌躇,只剩下睥睨天下之气。
他只是伸出手,对着那个月光下的妖精招了一招:“过来。”
降臣撇了撇嘴,翻了个颠倒众生的白眼,嘴里嘟囔着‘扰人清梦,好生霸道’,脚下却自然而然的趿拉着步子,故作不情不愿的挪了过去。刚靠近,便被萧砚长臂一伸,牢牢揽住了不堪一握、柔若无骨的腰肢,复而紧紧贴在他的身侧。
萧砚左手将降臣温软馨香、带着睡意和酒香的身子紧紧拥住,右手则极其自然地也将脸颊微红、心绪激荡的述里朵揽了过来。
一左一右,两位身份、性情迥异却都乃倾世绝色的女子,便被他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拥入怀中。
他搂着她们,目光越过露台的石栏,越过沉睡的云州城,投向那南方广袤无垠、在深沉夜色中蛰伏着、即将被他彻底唤醒并重塑的壮丽山河。
萧砚的长笑声在夜风中回荡,却是在笑答降臣方才的戏问。
“在聊江山如画,聊你家夫君的——江山如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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