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既寿永昌(完)
时值七月,虽至夏末,然日头依旧毒辣,官道两旁的草木蔫蔫的垂着叶子,蒸腾起一层热浪。
几辆车驾碾过干燥的路面,扬起细微的尘土,在寂静中平稳的向汴梁驶来。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酷热,车厢内倒是因放置了两方冰鉴,故还有几分宜人的清凉。
萧砚坐在头一辆马车里,只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窄袖常服,背靠软垫,正翻阅着李珽自太原送来的几分奏报,以及冯道坐镇幽州负责互市、蕃学筹建的文书。
他细细看过后,倒未作什么批示,只是随手放在一旁,抬手撩开车窗的竹帘一角,汴梁城那熟悉而厚重的轮廓便撞入眼帘,眉宇间长途跋涉后的几分疲倦便由此冲散。
他对面,降臣难得换下了以往那几身装束,此刻穿着一身新裁的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半臂,裙裾上绣着疏淡的缠枝莲纹,清雅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妩媚。她的粉红长发也染成了一头青丝,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衬得肌肤胜雪。
只是这位跋扈高傲的御姐,此刻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面前支着一面打磨得光亮的黄铜小镜,镜中人容颜依旧明艳,她却时不时拂过鬓角,调整一下步摇的角度,又或扯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而降臣的目光看似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对面专注公文的男人。
“喂,”她忽然侧过头,目光并未完全从镜中移开,像是随意的问,“姓萧的,我这发髻梳得怎么样?汴梁的贵女们现下都时兴什么样式?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萧砚的目光抬起,落在她身上。那身中原仕女的装束确实与她往日气质迥异,少了几分魅惑张扬,多了几分属于中原的温婉清丽。
他欣赏着她难得展现的‘女为悦己者容’,终是笑道:“好看,以往的装扮江湖气太重,这身,倒像是为你量身裁的江南烟雨。”
降臣对他的评价似乎还算满意,但嘴上却不肯服软:“哼,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
她顿了顿,又侧过身,让窗外透进的光线勾勒出腰身的曲线,“这颜色……是不是太素净了些?压不住场子?发髻这样梳…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嗯?”她微微侧首,目光再次瞟向他。
萧砚认真端详片刻,摇摇头:“素雅方能显本色。过于喧宾夺主,反倒失了韵味。发髻梳得也精巧,恰到好处,何来刻意之说?只是左鬓那缕,似乎没完全收好。”
降臣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触碰到那缕不听话的发丝,眉头微蹙。还未等她动作,萧砚已自然倾身向前,轻轻拂过她的鬓角,灵巧的将那缕碎发稳稳压进发髻里。
降臣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动作。铜镜里映出萧砚的侧脸,以及她自己眼中那瞬间掠过又迅速被掩饰的波动,端是温柔。
而萧砚再度打量了下降臣后,却是不由失笑起来。
“怎么,名动江湖的降臣尸祖,也有忐忑之时?怕见汴梁的故人?”
“谁忐忑了!”
降臣眼中那抹柔情瞬间敛去,却是立刻下意识反驳了一声。然后旋即一把收起铜镜揣入袖中,扭过头去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垄,“哼,还不过是怕给你这秦王丢脸。”
萧砚便只是失笑不再多话,车厢内遂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
而降臣这番改变是为了谁不谈,萧砚则重新拿起公文,心中盘算着如何给女帝和姬如雪一个惊喜,悄无声息的回府。
车驾行进间,前方官道上却传来一阵喧哗,隐隐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不多时,钟小葵策马靠近车窗,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殿下,莹勾尸祖和侯卿、旱魃两位尸祖,言说车内憋闷,听闻安乐阁内有上好的酸梅汤,已先行一步入城了。”
萧砚闻言失笑,对此习以为常:“知道了,由他们去吧。”
随着车驾继续前行,距离汴梁北门越来越近,一种异样的喧嚣感便透过车壁隐隐传来,却是让萧砚眉头微蹙起来,旋即就有夜不收匆忙来报,言官道两旁,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好像是有人知道了秦王将要回城一样。
萧砚便掀开车帘望去,却见城门处虽然并无仪仗,但守城的兵卒却个个腰杆挺的笔直,眼神热切的频频向北面张望。更奇怪的是,城门洞内外,竟已自发聚集了不少探头探脑的百姓,虽未刻意喧哗,但那份翘首以盼的殷切,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而前方一个打探清楚的夜不收匆匆赶来回报,才知是河东既下,汴京百姓近来知道秦王即将回京,却是每日都有人在城门处等候,今日还算少的了。
钟小葵便策马贴近过来,隔着车窗,声音压低道:“殿下,人太多了,三教九流混杂其中,虽显民心,但鱼龙难辨。为防万一,是否……加速通行?或令属下带人清出一条道来?”
车厢内,降臣看向萧砚,她和萧砚自无需担心所谓刺客,但如果真有什么混乱,钟小葵的担忧便不无道理了。
萧砚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必,民心如水,载舟覆舟,皆在其势,岂能因惧暗流而覆舟?直接入城吧。”
钟小葵虽然听令,但依然不敢大意,一面让北门驻军注意维持秩序,一面自领夜不收仔细提防突发情况。
果然,当萧砚的车队抵达兴和门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激动地喊了一嗓子:“秦王!是秦王殿下回来了!”
这一声之下,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便猛然沸腾起来。
“秦王殿下万岁!”
“老天保佑,秦王殿下扫平北虏,凯旋了!”
“请秦王殿下登基做天子!!”
“秦王做天子!天下太平!”
外面的声浪几乎要将车顶掀翻,无数声音呐喊着、欢呼着,震得城墙仿佛都在微微颤抖。“秦王万岁”、“秦王做天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
透过帘隙,视线所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涌动的潮水,将官道两侧、护城河畔、甚至城墙上都挤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布衣短褐者有之,绫罗绸缎者亦有之,望不到尽头。
激动的人群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地向着马车方向跪伏下去,额头触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涕泪纵横,高喊“终于盼到太平天子了”;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指着马车,教导怀中稚儿,“儿啊,记住,那就是让你和你阿翁吃上饱饭的秦王……”
北门的驻军混在人群中的夜不收,此刻也顾不得形象,竭力维持着秩序,以便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通道,但他们脸上同样洋溢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死死护卫着那辆马车。
这铺天盖地的民意,这发自肺腑的拥戴,比任何朝廷仪仗、凯歌都更令人心神激荡。它沉重如山,又温暖如春阳,便如此毫无保留的倾泻而来。
车厢内,降臣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这沸腾如煮、万民跪拜的宏大景象,眼中掠过深深的震撼。她曾见过他统御千军万马的威严,见过他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的从容,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而磅礴的民心所向。这副景象,让她心神摇曳,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男人。
萧砚深吸一口气,对车外的钟小葵沉声道:“停车。”
马车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停下。
萧砚推开车门,一步踏上车辕。烈日灼目,热浪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汹涌的声浪在他出现的刹那,瞬间达到了顶点,秦王做天子之呼,竟是众口如一而生。
萧砚便站在车辕之上,扫过眼前无边无际跪拜的人群。
喧嚣的声浪在他现身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随即又在无数道期盼目光的注视下,奇迹般的迅速平息下来,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如同仰望烈日。
萧砚抬起手,缓缓下压。待声浪彻底平息,他才开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因为带了内力,亦可让大多数人尽可能听清。
“诸位父老乡亲,本王此番北征,赖三军将士用命,幸不辱命,北疆已定,河东归心。”
人群忍不住就要爆发出欢呼沸腾之声,却被他抬手示意,生生压住。
“但,兵戈一起,生灵涂炭。此番大胜背后,是千千万万的小家,承受了离乱之苦,骨肉分离之痛。本王固然颁免税安民诏,但此战供我军需粮秣的,终究是你们;此战忍受战火煎熬的,亦是你们;这胜利,非本王一人之功,是无数将士浴血沙场,更是天下如诸位的父老,默默承受,坚韧支撑的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因激动而颤抖,布满皱纹或稚嫩的脸庞,扫过他们粗糙的双手和洗得发白的衣衫,长叹一声:“李祚……让诸位受苦了。”
说罢,他竟对着这跪伏于地的万千黎庶,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
这一揖之下,无数人先是瞬间一静,而后仿若激起了滔天巨浪般,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的声浪轰然爆发了出来。
“为秦王效力,不苦!”
“愿随秦王,共建太平!”
“秦王做我们的天子!”
“愿为秦王效死!”
哭声、喊声、誓言声,混杂在一起,震动着整座汴京城。许多人泪流满面,以头抢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激动得浑身颤抖,被旁边的年轻人搀扶着才没倒下。几个半大的孩子,也跟着大人,学着样子,用力磕着头。
萧砚直起身,看着眼前此景,眼中亦有微光闪过。但他不再多言,只是再次拱手,向四方示意。在钟小葵和夜不收们高度紧张的护卫下,车驾才缓缓启动,驶入城中那方“人巷”之中。人群自发的挪动身体,让开道路,无数道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直至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
秦王府门大开,前庭人影绰绰。
人群前的女帝凤眸沉静,与姬如雪一并被广目天和阳炎天搀扶着,却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静静等候着。耶律质舞安静站在千乌身侧,一身中原衣裙,倒像哪家还未出阁的乖乖女,只是认真盯着渐渐驶近的车驾。
车门打开,萧砚率先下车。他一眼便看到女帝和雪儿,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在女帝欲行礼前,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也自然握住姬如雪的手。
“云姬,雪儿,你们身子重,何须出来相迎?府内等我就好。”
女帝凤眸含笑,只是任由萧砚扶着,温声道:“夫君横扫北疆,平定河东,功业彪炳,乃家国之幸。今见夫君安归,不胜欢喜,臣妾等岂能不迎?”
姬如雪清丽的面容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眸光如水,只是轻轻落在萧砚身上:“恭贺夫君大胜归来。”
千乌上前一步,盈盈下拜:“殿下鞍马劳顿,府中诸事安好,热水饭食皆已备下。”她随即转向仆役,有条不紊的安排接引后续人马、安置行李。
而巴戈、妙成天等圣姬只是齐齐下拜:“恭迎殿下回府。”
耶律质舞学着样子,也行了个礼,认真看着萧砚道:“恭迎殿下。”
萧砚一时失笑,但左右牵着女帝和雪儿不提,降臣这时候也提着裙裾,仪态端方的下了车。
她目光流转,先是在萧砚身上飞快的掠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显然是埋怨他不等自己,随即落在女帝身上,却是自然而然的就要下拜见礼,不料女帝反而抢先温婉笑着出声。
“降臣尸祖一路辛苦。云州诸事,殿下信上来言,多赖尸祖相助,殿下与雪儿亦多次提及尸祖当初救命之恩。此番归来,还请就在府中安心住下。”
降臣微微一怔,万万没想到女帝这般给她面子,随即也颇为端正道:“王妃客气,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过去多久了,不必再提。如今嘛…都是为了这个家伙,分内之事而已。”
姬如雪适时上前,牵过降臣的手:“这次留下,可莫要走了……”
降臣斜睨了下一旁笑而不语的萧砚,然后没有直接应答,笑着俯身下去:“雪儿气色不错,看来这小家伙很乖?”
姬如雪亦横了萧砚一下,抿嘴轻笑:“还算安生。”
降臣的目光便在女帝和姬如雪隆起的腹部上飞快的停留了一瞬,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深处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萧砚看着身前诸女,心中稍慰,轻快道:“千乌,吩咐下去,准备家宴。”他看向降臣,又补了一句,“降臣,就安排在……后面那方水榭吧,那里临水凉快些。”
降臣闻言,只是连连摇头:“住处么,就不别再费心安排了。我以前住的那间厢房就挺好,清静,离药房也近,省得挪来挪去麻烦……”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一丝试探,“你该不会……没把那里留着吧?”
千乌立刻含笑上前,了然道:“尸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是哪一间了。那间厢房一直留着,殿下无事时也常……”她话未说完,便被萧砚打断。
萧砚眉头微皱,一手牵着女帝,一手牵着雪儿,招呼众人道:“好了,外面暑气重,都进里面说话吧。”
降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的微微上挑起来,眸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众人移步至内苑一处花木扶疏的敞厅。厅内布置清雅,冰鉴里镇着瓜果,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侍女奉上清茶细点便悄然退下。萧砚脱下外袍,妙成天自然上前接过,搭在臂弯。
他先仔细询问了女帝和姬如雪的身体状况、胎动是否安稳、饮食起居如何,又对千乌操持偌大王府的辛劳温言慰勉几句。
家宴设在临水的平台边上,四周垂着细密的竹帘,既透风,又挡蚊虫。几盏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水榭映照得温馨静谧。一张大圆桌摆在中央,摆满了时令菜肴,虽非极尽奢华,却也色香味俱全。
萧砚坐在主位,挑了些北面的趣闻讲着,北面之事早已有过书信相通,这种场合自不会赘述破坏气氛。
而姬如雪则说起一件趣事来:“蚩梦来了信,提及蛊王在娆疆推广新稻种和筒车颇见成效,至于她…”雪儿想起蚩梦来信中支支吾吾找尽借口想来中原的言辞,嘴角微扬,“心早就飞到汴梁了,只是眼下娆疆诸事离不开她父兄,暂时还脱不开身。”
萧砚还未说话,女帝便提及蛊王一家在娆疆劳苦功高,确也该早将蚩梦接来汴京,却是让降臣又是一惊,竟是才知萧砚还有个丫头留在娆疆,遂急忙追问起来。
宴中气氛一时活跃不提,话题也不知怎的,竟转向了萧砚是如何“勾搭”天下美人的,直到最后扯到那江湖盛传的胭脂评上时,降臣才不知何故,略显生硬的将话题引开。
稍事歇息,用过些清淡茶点后,姬如雪孕期反应较重,已由妙成天搀扶回房休息。降臣则被千乌引去了那件靠近萧砚主院的厢房安顿,众人次第散去后,萧砚便牵着女帝的手,缓缓散步回卧房。
回房后,女帝倚靠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看着坐在榻边矮凳上的萧砚,将入城时的万民盛况娓娓道来,末了感叹道:“夫君今日入城,万民景从,山呼万岁、天子,此情此景,纵使臣妾身在府中,亦能想见其震撼人心。民心所向,沛然莫御,已如江河奔海,势不可挡了。”
萧砚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腹部,感受着生命的律动,没有立刻接话。
女帝顿了顿,目光投向枕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她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一卷质地考究的明黄帛书,递到萧砚面前。
“还有一事,就在你归来的前几日,朱友贞秘密召见了负责皇宫守备的夜不收镇抚使李莽。”
萧砚的目光落在帛书上。
“他塞给了李莽这个。”女帝将帛书展开一角,露出里面的字迹,“李莽不敢擅专,连夜送到了王府。”
“此乃朱友贞亲笔所书,并加盖了玉玺的……禅位诏书。他言,自知朱氏失德,天命在唐,居于帝位,惶恐难安,日夜难寐。愿效法古之尧舜,将神器禅让于夫君,以顺天命,安民心。”
她看着萧砚接过诏书,便继续道:“此事极为隐秘,李莽只报于臣妾知晓。臣妾亦未声张,更未交付天策府诸公商议。如今夫君归来,此物当由夫君亲览定夺。朱友贞此举,虽是迫于形势,求保性命富贵,却也……堵住了悠悠众口,坐实了夫君承天受命、正朔所归之名。夫君……”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的落在萧砚脸上,“如今心中,可还有顾虑?”
萧砚展开那卷诏书,朱友贞的用词带着明显的仓惶和讨好之意,无非是自承无德,赞颂秦王功业,愿行禅让。他并未细看内容,目光扫过那方玺印,便将诏书轻轻合拢,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他轻轻握住女帝置于腹上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其下生命的搏动,让他心中一片宁定。
“云姬,此前我顾虑重重,是怕那九五之位成了妥协之位,怕重蹈朱温覆辙,令新政寸步难行。但当日大同夜里,述里朵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她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这‘天子’之名,虽亦是牢笼,确也实乃凝聚人心、号令天下、推行新政、震慑四方不臣的依仗。”
他的目光落在女帝的腹上,坦然道:“不管是为了我们的孩儿,还是口口声声说的终结这三百年乱世的夙愿,这帝位……当坐。”
女帝迎着他的目光,反手握住萧砚的手,只是轻轻点头。
无需再多言语,心意已然相通。
——————
萧砚归京后的日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平静。王府之外,整个汴梁城,乃至更遥远的地方,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最终汇成汹涌之势。
先是河南道八百里加急奏报,言黄河于孟津段,“河清三日”,大河骤然清澈见底,鱼虾可数。魏王张全义的奏疏中引经据典,称此为“圣人出,黄河清”的千古祥瑞,乃天下大治之兆。
紧接着,河北道上奏,镇州城外农人所种粟田中,惊现“嘉禾”,一茎之上竟结出九支饱满的穗头,县官大惊,紧急将之连同奏疏一同快马送入汴梁。奏疏称此乃“天降祥禾,五谷丰登”之象。
蜀中奏报紧随而至,却说有于成都西郊青城山脚,数百人目睹白虎现踪。那白虎毛色如雪,体型雄健,见人不惊,反而低吼三声,随即遁入山林,踪迹全无。奏疏称白虎乃西方杀伐之神,却显圣而不伤人,低吼示警,乃昭示王者仁德,兵戈止息。
凤翔亦是上奏,称数日前清晨,岐山之上云霞蒸蔚,隐有清越凤鸣之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祥云汇聚,形如华盖,笼罩岐山主峰达半日之久。
甚至远在漠北的奏疏也到了,奏疏称,木叶山天降神异,有赤色流星坠地,落地后却化为一块通体洁白、温润如玉的巨石,石上天然生成奇异的纹路,经随军文书辨认,竟酷似古篆“天命在秦”四字!
其后半月,汴梁城沉浸在一片异样的喧嚣与期盼之中。祥瑞之说,如同野火燎原,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白鹿现于嵩山,嘉禾生于汴郊,黄河水清三日……各种或真或假的吉兆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些“祥瑞”如同事先约定好一般,在短短十余日内,从四面八方、水陆驿站,如雪片般飞入汴梁,堆满了天策府的案头。地方官员、统兵将领、乃至一些嗅觉灵敏的朱梁旧臣和摇摆藩镇,无不争先恐后的在奏疏中大书特书,极尽渲染之能事,将这些异象与秦王的功业、德行紧密相连,作为“天命在秦”的铁证。
河南、河北、关中、蜀地,陇西、河东、漠北等全天下的劝进之声比之上一次更加势大,响彻云霄。
七月末,以韩延徽、敬翔为首,携刚刚结束晋国战事善后返京的李思安、王景仁等大将,以及众多天策府、枢密院诸如张文蔚、杨涉等重臣,齐至秦王府求见。
王府事厅内,檀香袅袅。萧砚端坐主位,神色平静。群臣行礼毕,劝进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韩延徽当仁不让的率先出列,道:“殿下,北疆砥定,胡尘远遁;河东归心,逆氛尽扫;四海咸服,万民翘首。此非人力,实乃天命所归。近日祥瑞纷呈,嘉禾吐穗,河清海晏,此皆昊天垂象,昭示神器更易!殿下乃昭宗皇帝嫡脉,大唐正统所在。提三尺剑扫清六合,拯溺救焚,功越往圣,德被寰宇!今朱梁失道,伪帝窃号江南,僭越神器,正需殿下顺天应人,正位九五!以一天下之志,安兆民之心,此正其时也!万望殿下勿再迟疑,早登大宝,定鼎乾坤!”
言罢,韩延徽再次深深拜下。他身后,张文蔚、郑钰等文官亦齐刷刷躬身长揖。
而韩延徽话音方落,李思安已按捺不住,大步踏出。
“大王,将士们提着脑袋跟你打天下,图的不就是跟着真龙天子,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如今北狄平了,河东降了,咱们兵强马壮,天下谁是对手?兄弟们营里都在问,啥时候给大王磕头,喊那声‘万岁’?朱家皇帝无德,现在看见夜不收的腰牌都打哆嗦,还赖在龙椅上做甚?请大王登基!三军将士,唯大王马首是瞻!水里火里,皱一下眉头都不是好汉!”
他身后十数名武将也纷纷抱拳,齐声低吼:“请大王登基!”
韩延徽便再次道:“天意如此,民心亦然。殿下入城之日,汴梁万民空巷,匍匐道左,山呼万岁,恳请登基。此情此景,感天动地。此非殿下私欲,实乃天命所钟,民心所向。四海八荒,翘首以盼真主!”
这时,左仆射杨涉上前一步,他固已两鬓斑白,但当下声音清越,更是亢奋。
“韩公所言极是。且殿下于天命民心之外,更有法统大义!”杨涉目光灼灼,直视萧砚,“殿下之身世,天下皆知。乃昭宗皇帝嫡九子,大唐皇太子李祚!身负高祖、太宗之血脉,承袭煌煌大唐之正统!此乃天授神器,无可争议!”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激昂:“朱温逆贼,篡唐自立,僭称帝号,罪恶滔天!殿下忍辱负重,暂栖伪梁之庭,受其‘秦王’之封,此非屈膝事贼,实乃勾践卧薪尝胆之略。借其名位,潜龙在渊,积蓄雷霆之力,以待拨乱反正之机!昔汉高祖亦曾受项羽之封,光武帝亦曾委身更始,此皆雄主韬晦之谋,为复汉室江山。殿下所为,正与古之圣王同辙!”
杨涉环顾左右,长声道:“殿下以‘秦王’之名,行复唐之实!提孤旅,扫六合,诛逆臣,安黎庶!‘秦王’二字,于伪梁是虚爵,于天下万民心中,早已是再造乾坤、匡扶社稷之圣主象征!其威望之隆,远超朱氏所封之爵!今殿下登基,乃光复大唐正朔,承继列祖列宗之伟业!乃拨乱反正,顺天应人之举!”
“殿下之功,旷古烁今!殿下之德,泽被苍生!殿下之身,承天受命!殿下之名,正本清源!天命、民心、法统、大义,尽在殿下!江南伪帝,窃据名器,蛊惑人心,天下亟需明主正位,统御八荒,荡涤妖氛,开万世太平之基业!”
杨涉后退一步,与韩延徽、敬翔并肩。厅堂内所有文武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齐刷刷地撩袍跪倒,动作整齐划一,甲胄铿锵,衣袂摩擦之声汇成一片。
他们额头触地,齐声道:“伏惟秦王殿下!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定乾坤!臣等昧死以请!伏惟殿下察纳!”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目光沉静如水,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恳切、或敬畏的面孔。待群臣陈词稍歇,他缓缓起身,并未立刻回应那山呼海啸般的劝进,只平静道:“诸公心意,本王已知。随我来。”
说罢,他竟径直向外走去。群臣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纷纷压下心头的疑惑和激动,紧随其后。
车马出了汴梁城,向郊外驶去。盛夏的暑气在田野间蒸腾,蝉鸣聒噪。萧砚并未乘车,而是骑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韬、上官云阙等人骑马跟随在后。韩延徽、敬翔等人也只得纷纷上马跟随。
队伍便如此来到汴梁城东郊外一处广阔的田野。
时值夏末秋初交接之际,早熟的小麦、谷子、高粱已是一片丰收景象。
田野间,农人们正挥汗如雨地忙碌着。镰刀飞舞,割倒一片片庄稼;打谷场上,连枷起落,脱粒的谷物在阳光下扬起金色的尘雾;晾晒场上,新收的粮食铺满了地面,黄澄澄、金灿灿,散发着清香。
农人们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此刻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孩童在田埂边追逐嬉闹,妇人提着瓦罐送来清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新粮混合的气息,生机勃勃如此,在这乱世之中,已是百年难见。而这,不过只是新政推行区区一年之功而已。
萧砚勒住马缰,停在田埂高处,静静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有农人捧起一把饱满的麦粒,眯着眼,脸上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有汉子赤着膊,肌肉虬结,挥汗如雨的扬场;看着农妇用头巾擦去颈间的汗水,回头对田里的丈夫发笑;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奔跑,笑声清脆……
韩延徽、敬翔、李思安等人也下了马,站在萧砚身后,看着这片丰收繁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景象,又看看萧砚那挺拔沉默,仿佛与这片田野融为一体的背影。
他们似乎若有所悟,韩延徽眼中流露出深思,敬翔捋着胡须的手也停住了,杨涉的脸上更是显出一丝动容与明悟。
但这丰收的景象与他们心中所想的天命所归、黄袍加身,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阳光逐渐将影子拉长,萧砚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心底。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这群代表着权力中枢的重臣。他的脸上不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也非志得意满的骄矜,而是一种近乎平和的长笑。
他抬起手,指向眼前这片田野,长声而笑。
“诸公方才所言天命、祥瑞、法统……皆有其理,或曰天意,或曰大义。”
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在烈日下闪耀的麦浪,投向那些笑容比阳光更炽热的老农,投向那些在打谷场上挥洒汗水的健硕身影,投向那追逐嬉戏的孩童,却是按着腰带长身而立。
“然,自得见此间景象后,便是没有诸公所言的如上种种——”
“我想,我亦已得到了天下。”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唯有田野间的风声、农具的碰撞声、孩童的嬉笑声,汇集在一处,如此回荡不绝。
群臣看着眼前此景,又闻如此之言。
所谓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不外如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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