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既寿永昌(一)
南唐光启元年,大梁乾化二年。
这一年,乱事更迭不休,先有漠北烽火骤起,三年前被秦王萧砚逐出草原的耶律剌葛,得晋国暗中扶持,竟卷土重来,席卷半壁草原,兵锋直指大定府。并有李存勖引河东精锐两万亲征出塞,以逐鹿草原,揽取漠北大势。
其后,江南李星云称帝,南北檄文交攻如雨,而本向中原称臣的晋国就此反复,与南唐结盟共伐中原。
晋取草原,南唐则集水师十万,三路猛攻大江以策应晋国。汴京震动,急遣禁军马步三万驰援淮北、荆襄。南唐一时声威大盛,竟悍然传诏,册封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为“荆王”。
其时,漠北战火绵延,中原颁行休养之策。南唐空前势大,高季兴虽怒拒王号,态度却因此暧昧难明。此态一出,汴京禁军顿止于襄州,夔州水师亦未得中枢军令,逡巡于夷陵不前。
南北隔江对峙,从早春至初夏,大小战事摩擦不断,南唐凭借水师之利,兵员之重,甚而一度登临北岸,虽陆战不敌汴梁禁军,却也一时国威大振。
同时之间,漠北亦传来捷报,晋王李存勖亲出草原,一路连败朱友文、王彦章,覆灭幽州兵马数千,自太原长驱千里,晋王竟是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南唐诸王闻之振奋,檄文如雪片般飞传,声讨中原。
然而,自始至终,汴京竟无回应。那位搅动天下的秦王萧砚,更是悄无声息,仿佛自那道《告天下臣民书》后,便敛尽了锋芒。
直到转瞬之间,柳河一战惊雷乍响,秦王亲临此役,竟将晋军与漠北叛军两三万兵马尽数歼灭。李存勖先退炭山,再退野狐岭的各种战报接踵而至,天下才是霎时失声,复而将所有目光聚焦于野狐岭这一北连漠北、西通西域、南接中原的天然屏障上。
《战国策》有言,野狐岭,乃昔者赵国襄王与代交地,城境封之,名曰‘无穷之门’。此等天堑之地,果然止住了那位秦王一路摧枯拉朽的攻势,南唐上下,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而本正在纠结要不要进京朝见女帝以自证清白的高季兴,亦也一时因此再度踌躇起来。
然而,高季兴这临门一脚的退缩,却旋即令他在江陵城中如坐针毡,日夜颤栗。
六月中旬,代北云州城破,野狐岭失守,河东最后一部精锐尽丧,李存勖身死于白登山,阴山蕃部,所谓土谷浑、党项、鞑靼、室韦、回鹘、吐蕃等残余部落,外加蔚州灵丘、安边、飞狐,应州金城、浑源等州县,几乎整部整州成建制的望风而降。
入主云州的秦王萧砚,旋即令自飞狐陉驰援而来的李珽大军,汇合新降的漠北、阴山蕃部军,南下应州一线。数万铁骑压境,非但先前退守朔州马邑的周德威仓惶再退至州城鄯阳,便是南面代州雁门、忻州,乃至太原府,甚至是江南诸国,皆感地动山摇。
其中,晋国州县望风欲降者不提,整个河北一代的兵马,竟齐过蔚州,陈兵雁门关下。镇州田道成部亦前压至太行诸陉,隔山威逼太原府。
旋即,汴京使者直入太原,明示期限,勒令晋国群臣归降中原。同时,汴京再出禁军,分王宗侃、寇彦卿、王檀、戴思远四路,一路进驻襄州,一路进驻颍州。原本驻于襄州之余仲部径直南进,兵临江陵城下;颍州之王宗侃则抵驻淮南寿州城下。
不过旬月,天下翻覆!中原南北陈兵竟逾十万,好像中原的所谓免税之策,国库虚空之感纯属错觉一般。
一时间,江南震动,几乎人人自危,担心太原会就此而降,更担心萧砚在平灭晋国之后,直接顺势南下,荡涤江南!
故天下震动之余,南唐于大江、淮水一线虽猛增兵马,却默契的偃旗息鼓,再无攻势,天下间,竟是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大帅在河东经营多年,不良人遍布太原、军中,为何不留下?”
太原文水县,傍着县城而过的文谷水岸侧,一座驿馆之内,假李当着数人的面,却是狠狠掼下一个饮尽的水囊,然后怒视着几人中个子小小的镜心魔,竟是连一路狼狈逃窜的酸臭衣衫,脸上汗渍污迹都来不及清洗。
“以不良人掌控晋国朝局,总能继续与萧砚周旋,纵不能胜,也绝不能让他轻易得了太原!这千里迢迢往江南跑,将晋国拱手让人不说,前路未卜,若撞上梁军夜不收的探子……这些且不论!我只问一句,我又凭什么非要去投靠那个李星云?!”
野狐岭那场席卷数百里的溃败中,假李比之李存勖来,虽然要好上许多,但其人既然身为一军主将,对那些新归附萧砚的阴山蕃部而言,却是无异于一个行走的功勋。
所以就算是假李,也被几千胡人追的如同丧家之犬,若非镜心魔当机立断,劝他抛下兵马,轻装潜行,恐怕还真不能在那些急着要在萧砚面前立功、对所有晋军都如狼似虎的阴山蕃部骑兵的围追堵截下逃出生天。
但他与镜心魔以及奎因等不良人好不容易钻出战场,远远绕道朔州狼狈逃回河东,本以为能暂时喘息。然而,这一路行来,李存勖自刎、云州陷落、应蔚二州投降的消息,竟如同瘟疫般,比他们逃亡的速度还快,径直蔓延了整个河东。
一时之间,河东上下大乱。
李克用、李存勖两代晋王俱是穷兵黩武之辈,百姓不值久矣,而在晋王身死,萧砚大军压境之下,县一级的基层管理居然直接崩溃,所过而来,弃官而逃的县级官员不知凡几,而盗匪横生不提,便是通文馆散于河东的各地分舵都乱了起来,开始上行下效,趁乱行劫掠事。
如此局面,莫说是歇口气了,连太原方向的消息都一时无法辨知。毕竟野狐岭败得太快太惨,连镜心魔这情报头子也措手不及,后路全断。
一路行来,州县如惊弓之鸟,四下混乱,不良人的联络网也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潜回太原境内,闻听的却是汴京使者已入城,勒令限期投降的噩耗。
所以此刻,一行人在这文水驿馆稍作停歇,前路的巨大分歧便自然而然的瞬间爆发。
镜心魔揣着手,脸上也没有什么笑色,只是低头看着假李掼下的水囊在夯土地面上滚了几圈,沉默片刻。
奎因和另外两名不良人默立一旁,俱只是气息压的极低,一言不发。
驿馆是由不良人经营的,倒是给众人安排了临河的好院子,文谷水沉闷的流淌声隐约透了进来,更添几分烦躁。假李脸上汗渍混着尘土,原本还算俊朗的面容此刻满是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衣袍污损,狼狈不堪,全然没了往日特意端着的那份气度。
良久,镜心魔才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终于挤出一丝惯常的笑意:
“殿下息怒。太原,确是我不良人苦心经营多年的根基重地。若在平日,只需大帅一道密令,我等暗中运作,搅动风云,扶植傀儡,甚至再掀波澜,并非难事。”
但他旋即就无奈一叹:“然而,今时已不同往日。野狐岭一战,国势倾轧,李存勖薨于阵前,非但大军精锐一朝尽丧,河东人心更如泰山崩塌。云州、应州、蔚州先后陷落,仅凭朔州与雁门,实难挡住萧砚,当此之时,南面潞州对萧砚已无半分威胁,屯兵雁门之下,太原已成孤悬之地。”
他见假李欲开口反驳,语速加快,却是又抢声道:
“殿下请细思,萧砚是何等人物?其用兵如神,更兼洞悉人心!他送还李存勖尸身,依王礼厚葬,此乃大度,更是诛心!仁义之表,兵威之实,双管齐下。太原军民,谁不感其‘恩’?谁不畏其锋?梁使限期勒降,句句催命。此刻太原,必是人心惶惶,军心早已土崩瓦解!我不良人纵有暗桩千百,又能如何?难道要我等跳将出来,鼓动那些惊弓之鸟,去对抗萧砚的虎狼之师吗?”
眼看着假李一脸愤恨,苍白,进而哑口无言,镜心魔便继续缓缓道:“这不是周旋,而是螳臂当车。是将大帅多年心血,白白填入这必死之局。殿下,太原已成死地,留在那里,非但无助大帅宏图,反会让我等,连同殿下你,尽数沦为……大帅弃子!”
“弃子”二字入耳,假李的脸色却是瞬间煞白,嘴唇紧抿,眼中屈辱与不甘交织,但只是猛的低吼:“即便如此,我也绝不去投靠李星云!寄人篱下,仰其鼻息又如何不可,但让我寄于此人之下,休想!”
镜心魔听得假李此言,非但不恼,反而眼中精光一闪。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不由下压了几分:
“殿下慎言,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殿下本就是大帅精心培养,用以替代那扶不上墙的李星云的。此去江南,殿下绝非寄人篱下,而是归入我不良人体系,潜龙入渊,待时而动。”
他直视着假李霎时眯下去的眼睛,继续道:“殿下,李星云其人,大帅虽爱护有加,然此人空有李唐血脉,却无帝王心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被楚国马殷、吴国徐温之流轻易裹挟,成了他们对抗萧砚的幌子。他称帝建号,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基虚浮,不过是一盘散沙捏成的泥偶。江南诸镇,各怀鬼胎,名为护唐,实则各谋私利。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天子,岂能长久?岂能真成大事?!”
假李呼吸一窒,眼神剧烈闪烁,但只是紧紧追问:“此言……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帅的意思?”
镜心魔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伸手示意假李落座,然后道:“当此之时,是大帅之意,还是小奴之见,于殿下而言,还重要么?大帅看重李星云血脉不假,但我等不良人行走于暗影,洞察世事,难道真看不出那李星云……绝非可扶之君?”
假李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去看奎因几人,后者几人亦是愣了一下,但旋即只是颔首不语,仿佛无声印证了镜心魔之言。
而镜心魔趁热打铁,马上补充道:“但殿下你不同,你为大帅亲手抚养,言传身教,虽无天子虚名,然忍辱负重多年,深谙权谋机变之道,我等皆看在眼中。比之那空有血脉的李星云,你更有枭雄之资。若论与萧砚这等盖世枭雄为敌,你,才是真正的帝王之选。江南这盘乱棋,李星云根本玩不转。他那所谓的南朝朝廷,注定是昙花一现,是各方势力角力的牺牲品。它需要一根定海神针,需要一位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的明主!”
假李瞳孔骤缩,胸中那股被替身身份压抑了太久的野望,如同地火被瞬间点燃。他死死盯着镜心魔那低垂而下的后脑勺,胸膛剧烈起伏。
却见镜心魔起身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殿下,我等不良人皆知,你才是那根定海神针,你才是那位挽天倾的明主。如果殿下信得过小奴,小奴可以断言,殿下此去江南,绝非是去依附李星云,而是要隐于幕后,冷眼观潮。利用江南诸镇的矛盾,利用李星云的懦弱无能,暗中积蓄力量,掌控不良人在江南的布局,静待时机。待到南朝被萧砚逼入绝境,待到李星云这面破旗再也无法凝聚人心,待到各方势力离心离德、乱象纷呈之时……”
镜心魔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直视假李眼中那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的野心之火,斩钉截铁道:
“那便是殿下你,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之时。你将以李唐真正继承者的身份,以雷霆手段整合江南残余力量,接过南朝的大旗。届时,江南非但不是死地,反而是殿下你龙腾九天的基石。是大帅布局中,逆转乾坤的最后杀招。唯有殿下你,才有这份魄力,这份手段,去收拾李星云留下的烂摊子,去点燃那足以撼动萧砚根基的燎原之火!”
“殿下,太原已是死棋,留下便是弃子。江南虽有李星云,却正是殿下你龙蛇之变的最大机缘。此去,不过忍一时之辱。然殿下多年忍辱负重,又何惧这最后一步?大帅布局深远,望殿下以社稷为重,以大业为重,随我等南下。江南的舞台,正虚位以待,等着你这位真正的主角登场!”
驿馆内,死一般的寂静。镜心魔保持着深揖的姿态,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奎因身旁的两个不良人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在镜心魔和假李之间紧张地逡巡,而奎因只是双手环于胸前,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而假李脸上最开始的怒意和抗拒,在镜心魔这一番恳切之言下,却是再无分毫。
深埋心底多年,被替身身份压抑了太久的野望,便如此丝丝缕缕的升腾而上。假李死死盯着镜心魔那低垂的后脑勺,胸膛剧烈起伏,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动身江南后……具体,如何行事?”
“殿下勿忧,抵达江南后,殿下自会知晓,该如何作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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