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李明昭


暮色低垂,覆在秦王府连绵的殿宇楼阁之上。白日里喧嚣的蝉鸣终于偃旗息鼓,只余下归巢鸟雀的几声啁啾。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了一整日后散发的夏日气息,混合着晚风送来的若有似无的荷香,端是宜人。

    萧砚自东郊策马归来,在府门前挥退上官云阙、温韬等随行,将坐骑交予侍从,方才举步回府。他方才在城外与韩延徽等人再次议定诸事,眉宇间犹带着一些思忖之色。

    早已候着的千乌和巴戈一起迎上前来,前者接过他随手褪下的外袍,后者则恭敬取下他头上的幞头,一面问着要不要喝茶消暑,一面询问要不要马上用晚膳。

    回廊下,降臣斜倚着朱漆廊柱,一袭藕荷色长裙在渐次浓重的暮色中格外醒目。她的长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见萧砚被二女簇拥着走近,才懒洋洋开口:“知道我们的殿下忙,可也别只顾着在外头奔波。王妃的脉象我看过了,胎位很正,但宫缩已渐频繁,你当爹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萧砚闻言,眼底瞬间掠过难以抑制的喜色,声音却下意识的放轻:“当真?雪儿那边如何?”

    降臣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紧张,旋即轻笑一声,“还能有假?就在这三五日了。你这当爹的,心里得有个数。雪儿那边月份还差些,胎气稳得很,不过你也该去看看她。至于王妃那边,到无需顾忌什么,这几日静养便是。哎呀,家国天下,咱们的殿下,怕是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又要脚不沾地喽。”

    萧砚朗声一笑,却不接话,只上前一步,拽着降臣的手便往里走。

    来到姬如雪的住处,才见小院已点起了灯火,驱散着暮霭。步入其中,只见她斜倚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榻上,妙成天正陪她对弈五子棋,玄净天则在一旁轻摇团扇,不时笑语几句。

    萧砚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是被三女察觉,妙成天与玄净天惊喜之余便要起身行礼,却被他随意挥手止住。

    姬如雪抬眸望来,清丽的面庞在灯火映照下温婉沉静,见到他,唇边就已自然漾开起恬静的笑意。

    “夫君回来了。”她声音轻柔的不像话。

    萧砚几步走到三人围坐的石桌前,略观棋局,与她们闲话几句。妙成天与玄净天对视一眼,识趣地含笑告退。

    萧砚这才弯下腰去,目光落在姬如雪脸上:“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带着暖意,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覆在那孕育着生命的弧度上。

    “都好。”姬如雪颊边微染红晕,但还是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着那份暖意,“小家伙很乖,只是偶尔闹腾几下,像是在提醒我他的存在。倒是王妃那边,降臣尸祖说是快了。夫君该多陪陪她才是,我这里一切都好,有诸位圣姬和千乌照顾着,不必挂心。”

    雪儿一直都像温润的水,无声而永不止息的流淌,嫁给萧砚后,女侠气淡了几分,便更显得温柔了。

    萧砚顺势在她身边的石凳坐下,温言道:“辛苦你了,雪儿。云姬那边我自会去,但你这里也不能疏忽。好生休养,莫要思虑过重。我不在的时候,有任何事,立刻让人来寻我。”

    “嗯。”姬如雪轻轻应着,将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些。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池塘的淡淡荷香。两人都没有再多言,只是在这宁静的院落里,共享着这份静谧。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织在一起。

    陪着姬如雪用过清淡的晚膳,萧砚在书房处理了几份来自太原的奏疏,又将下午韩延徽与群臣在郊外议定的登基流程细细梳理一遍,方才离开书房,步入隔壁的寝殿。

    甫一进门,便见女帝正由广目天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从临窗的软榻上缓缓起身。听见动静,她抬起凤眸望来,便笑了一声,唤道:“夫君。”

    萧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稳稳托住她伸来的手,另一手已自然而然的虚扶在她后腰。“怎么起来了?该多歇着。”

    “躺久了,想走动几步。”女帝微微一笑,顺势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外间如何?臣妾在府中,亦听闻动静不小。听说夫君下午领着他们去了一趟郊外?”

    萧砚并未马上谈及此事,只牵着她,步出内室,“院里走走,透透气,比闷在屋里好。”

    夜色渐浓,月华如水银泻地,将王府内苑的花园浸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花香在微凉的夜气中浮沉,暗香袭人。

    萧砚牵着女帝,沿着蜿蜒的小径缓缓踱步。广目天则领着几名女侍,无声的跟在后面。

    “今日出城,见百姓捧着麦穗丰收,人人满足发笑,那情景,实在动人。”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夜色,回到那片金黄的田野,“他们或许不知何为天命,不晓祥瑞为何物,但那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收成,便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命。看着他们笑,便觉这一路万里奔波,刀光剑影,都值了。”

    女帝微微侧首,月光在她眸中投下清辉。“夫君心中装的,从来都是这片土地上最实在的东西。百姓得以满足发笑,便是最厚重的祥瑞,最真实的天命。”她轻抚着高耸的腹部,低语道,“只盼我们的孩儿,将来亦能懂得这‘实在’二字的分量。”

    夜风穿过花木,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萧砚的脚步稍缓,目光投向远处被月色模糊的亭台楼阁轮廓,仿佛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关于外兄的事,一直没有仔细与你说道……”

    女帝的脚步轻轻一顿,侧过脸来。月光如水,映照出她凤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所谓如释重负的轻松,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怅惘,还有深埋眼底的牵念。但她只是静静的看着萧砚,等待下文。

    萧砚便牵着她,将李茂贞如何放下王图霸业的执念,如何叩拜称臣,如何剖白心迹只为至亲求一个渺茫承诺的种种,娓娓道来。

    他甚至复述了李茂贞那番关于‘孤家寡人’的忧虑,以及那句‘莫要因我李茂贞过往之悖逆,在未来的某一日、某一朝,迁怒于他们母子’的恳求一字不漏的讲给了女帝,最后道:

    “当下太原事了,我已下令让王彦章坐镇太原,配合李珽稳定地方。外兄则主动交还了所有兵符印信。此刻,他应已在归返汴梁的路上了。”

    夜风拂过女帝脸颊边的几缕碎发,她静静的听着,月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兄长他……终究是放下了。”她的声音很轻,“如此也好,汴梁繁华,也容得下他一个富贵闲人。”

    她微微侧过脸,抬眸看向萧砚,月光下,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莹然欲滴,“夫君能容他至此,给他一个放下刀兵、坦然归处的体面,臣妾……感激不尽。”

    萧砚轻轻将女帝拥入怀中,停驻在波光粼粼的小湖前,只是轻笑一声:“既已放下,便是新始。外兄乃天下俊杰,胸中自有丘壑,何愁无用武之地?来日,凌烟阁上,自当有他一席之位。朝中亦有一个足以匹配其才智,令其施展抱负的位置。”

    这番话,如同定心之石。她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头,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花园里只剩下风吹花木的沙沙细响,而萧砚将女帝拥得更紧,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额发。

    “云姬,这些日子,我思虑良久,想为我们这即将出世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女帝便微微抬眸:“夫君心中可有属意?”

    “若是男儿,便叫‘明昭’,李明昭。”

    “明昭……”女帝轻声念诵,“日月昭昭,光明正大。好名字,气象宏阔,意蕴深长。”她眼中流露出喜爱,随即,又疑虑询问,“只是这‘昭’字……与先帝庙号……”

    萧砚了然一笑,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此‘昭’非彼‘昭’,与先帝无涉。”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眼前王府的亭台楼阁,望向浩渺的星空长夜。

    “所谓明字,取‘光明、智慧、洞察’之意。愿他心如明镜,澄澈无垢,能明辨是非曲直,洞察世间万象。而昭字,则取‘昭彰、昭示’之意。是愿其德行光耀,如日月行空,朗照乾坤。亦盼其未来,能承继此志,昭示天下太平之象,开万世清平之基业。明昭、明昭,合起来便是‘光明昭彰’。”

    “这乱世百年,黎庶如在漫漫长夜中跋涉,不见尽头。我愿我们的孩儿,生于一个光明昭彰的世道,一生行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必再经历你我,乃至父祖辈所历的颠沛流离、骨肉相残。”

    女帝静静的听着,晚风吹拂着她的裙裾,也吹动着她心中翻涌的浪潮。

    柔情、自豪、理解、以及一种与有荣焉的激越在她眼底交织、沉淀。

    她反手紧紧握住萧砚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唇角缓缓上扬,绽放出一个温婉而满足的笑容,如同月下幽兰悄然盛放。

    “李明昭……好名字。夫君用心良苦,此名寓意深远,气象万千,臣妾甚是喜欢。”她抬眸,目光灼灼,与他四目相对,“臣妾亦愿此子,如日月行空,光耀我大唐新朝,不负夫君这一片…涤荡天下的苦心。”

    月光如水,洒在相携而行的两人身上,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花影婆娑的小径上。

    但就在二人即将动身折返之际,女帝的眉尖却是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搭在萧砚臂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怎么了?”萧砚立刻察觉异样,停下脚步,目光紧张的看向她。

    “无妨,”女帝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腹中一阵一阵的沉坠感,强笑道,“小家伙……有些不安分。”话虽如此,她额角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廊下灯影里闪着微光。

    萧砚面色一沉,不再多言,一把托住她的腰身,半扶半抱的将她送回内室,并急让广目天去请降臣来。

    行至房前,却见降臣早已提着药箱,神色冷静的守候在门外,显然早有预料。见他们回来,她二话不说,立刻带着千乌等女围拢上来,有条不紊的将女帝扶入内室。

    萧砚被广目天轻轻劝至外间,隔着珠帘,看着里面人影晃动,听着女帝压抑的轻哼和降臣低柔的安抚指导,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负手立于廊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唯有偶尔跳动的眉心,泄露着内心的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传出的声响渐趋平稳,女帝似乎暂时缓过一阵。千乌悄然掀帘出来,对上萧砚询问的目光,轻声道:“郎君宽心,王妃只是产程起始的阵痛,间隔尚长,尸祖说离真正发动还有些时辰,许是今夜至天明之间,让王妃尽量歇息养力。”

    萧砚闻言,心头稍定,却仍有几分手足无措之感,只沉声道:“好生照料,让王妃不必紧张,有任何异动,即刻报我。”

    说罢,他迟疑了一瞬。虽知降臣乃当世外科圣手,经验丰富,但此刻要他离开,心中实难安定。

    他拒绝了千乌让他暂时回去歇息的建议,转身又去姬如雪处看了一眼。见她已然安睡,便未让侍从惊动,悄然退出。最终,他仍是回到了女帝寝殿门外,亲自在廊下守了一夜。

    ——————

    汴京星空万里,千里之外的娆疆万毒窟,云南王府内亦是灯火通明。

    大寨深处的府邸中,鲜参正将一堆各色珍稀药材分门别类,嘴里却不停的抱怨嘀咕。

    “我说你这根木头桩子,耳朵塞虫了还是怎地?中原那边锣鼓都快敲破天了,什么白鹿嘉禾黄河清,听说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排成了‘秦王万岁’的字样。隔壁那刘隐兄弟,以前恨不得在岭南当土皇帝,现在不也巴巴的上赶着写劝进表,脸都不要了。萧砚马上就要黄袍加身当真龙天子了!”

    她猛的将一把药材丢进陶罐,然后叉腰瞪着桌旁正借着油灯细看一卷文书的蚩离,“咱们家闺女呢?还窝在这山沟沟里。你这个当爹的倒好,一天就知道傻乐呵,满山跑着看你那宝贝筒车稻谷。闺女的心事,终身大事,你是一点都不上心啊。等她去了汴梁那金丝笼子,人生地不熟,身边全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女人,万一被欺负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蚩离无奈的放下手中那份来自南平王刘隐,措辞极尽阿谀的书信,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被鲜参连珠炮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清静些,然后长叹一声。

    “夫人,你急什么?我这不是在准备吗?”

    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另一卷写满了字的帛书,“你看看,这就是给咱们闺女撑腰的礼单。按照中原礼制,尤其是皇家礼制,哪有那么简单?娆疆虽已归附,又被秦王封了王爵,但终究是藩属外臣。闺女要入宫,按规矩,得是我们主动上奏‘请婚’,还得备下足够体面、符合规制的‘纳贡’。这样才能显得我们娆疆重视,闺女的身份才尊贵,去了才不会被那些中原百官或后宫娘娘看轻了……”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紧,手指下意识搓着帛书边缘,“可这纳贡的清单……既要体现我娆疆独有的奇珍异宝、蛊毒秘药,又不能显得小家子气寒酸了。还要符合中原那些繁琐的规制禁忌……唉,我这几日对着这单子,头发都愁白了。”

    鲜参一听“规矩”两个字火气更大,叉着腰恼道:“规矩、规矩,你就知道死守着那些破规矩!萧砚是那等只认死规矩的人吗?我看人什么时候走过眼?”

    蚩离苦笑一声,试图跟鲜参讲道理:“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初是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婆娘,你没见过中原的皇帝,当年僖宗皇帝时,唐室就算已经日落西山了,可天子二字,仍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威势无二。僖宗皇帝都是如此,何况是当今秦王这等不世出的雄主?规矩就是规矩,马虎不得啊!”

    鲜参被丈夫这番话说得一时语塞,也烦躁的揉起了脑门。

    “唉,那时就知道他是人中龙凤,咱们娆疆这浅滩,根本关不住他这条真龙。可……可这也太快了嘛……才两年,甚至两年不到,这么个小家伙,就要成为坐上龙椅的真命天子了……这速度,简直是……妖孽!”

    她骂了一句,气呼呼的坐下,但随即又忧心忡忡起来:“就算他念着旧情,不会薄待咱们闺女,可咱们做爹娘的,也不能让闺女失了体面,平白矮人一头。木头!你赶紧给我想,想不出像样又合规矩的贡品,老娘今晚就让你尝尝新配的‘百爪挠心蛊’!”

    正当夫妇俩一个喋喋不休施压,一个愁眉苦脸对着礼单绞尽脑汁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自外间由远及近,疾步而来。

    “报——”

    一名王府侍从几乎是冲进了大厅,急声道:“禀大王、夫人。汴京秦王使者到,乃是夜不收侍御典事钟小葵,与礼部尚书杜荀鹤,车驾已至府门外!”

    “什么?!”

    蚩离和鲜参同时惊得站起,面面相觑,俱是愣在当场,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

    两人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简朴的家常寨民服饰,此刻换装显然来不及了,只能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袍,疾步向外迎去。

    府门外火把通明,钟小葵干练飒爽,腰间悬着夜不收的制式短刃,她身旁站着身着紫色官袍,头戴展脚幞头的礼部尚书杜荀鹤,亦是疲惫至极,但三缕长须飘洒胸前,气度儒雅持重,端是尽显天朝上官威仪。

    两人身后,是数百精悍的护卫,显是星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至这万毒窟。

    杜荀鹤正整理着被风吹得微乱的衣冠,一一应对着周围万毒窟众人好奇又敬畏的目光。

    当他看到一身普通寨民服饰、毫无王爵仪仗迎出来的蚩离夫妇时,先是一愣,旋即立刻上前一步,一丝不苟的躬身行礼:“下官杜荀鹤,奉秦王殿下钧旨,见过云南王,见过夫人。”

    其人礼数周全,无可挑剔。一旁的钟小葵亦是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蚩离连忙客气还礼:“杜尚书、钟典事远道而来,跋山涉水,实在是辛苦了。为何未提前遣人通报?娆疆道路艰险,诸位想必甚是劳顿,快请入内奉茶歇息。”

    而话语之中,看着这两个陌生的朝廷大员,蚩离心中却也是难免惊疑不定,以往接触的都是蜀地官员,秦王此刻突然派来如此高规格的使者,所为何事?

    难道中原又有重大战事,需娆疆倾力支援粮草?可这等事,只需让蜀地官员知会一声便可,何须劳动堂堂礼部尚书与夜不收典事亲至?

    众人移步至王府正厅落座,杜荀鹤并未过多寒暄,简单解答了蚩离关于路途的询问后,便神色一肃,从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用明黄锦缎严密包裹的诏书。

    他起身走到厅中,双手捧定诏书,朗声道:“秦王钧旨到——”

    蚩离心下一凛,急忙拉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鲜参与厅内一众娆疆官员恭敬下拜:“臣等接旨。”

    “……咨尔云南王蚩离,镇抚娆疆,导引风化,推广农桑,惠泽边民,输诚纳款,功在社稷……特晋尔为镇南王,世镇滇土……其女蚩梦,天真烂漫,钟灵毓秀,淑慧敏达,于国事襄助有功,更与殿下情谊深厚,深得喜爱……着礼部尚书杜荀鹤、夜不收侍御典事钟小葵,持节奉礼,迎入汴梁,以侍宫闱……念其功情,特免诸藩请婚、纳贡之仪……”

    此言一出,蚩离和鲜参齐齐猛地抬头,瞬间呆住。旋即之后,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们淹没。

    无需他们上表请婚,秦王竟主动派人千里迢迢来接了!而且听这措辞,“情谊深厚,深得喜爱”,这哪里还有半分“回了中原便忘了闺女”的担忧?!

    蚩离与鲜参对视一眼,都能清晰的看到彼此眼中翻涌的震撼与欣慰,亦有一道道深藏的复杂情绪。

    震撼的是女儿终究是得遇良人,前途光明;欣慰的是娆疆与中原的关系将更加紧密牢固;复杂的是,深宫似海,闺女那跳脱飞扬的性子,能否适应那重重规矩?未来在那佳丽云集之处,又能否安然自处?

    然而,无论思绪如何翻腾,蚩离终究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潮,重重叩首下去,声音带着激动与无比的恭敬:“臣蚩离,领旨谢恩。秦王天恩浩荡,臣与娆疆上下,感激涕零,永世不忘!”

    鲜参也盈盈下拜:“谢殿下恩典。”

    杜荀鹤收起诏书,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连忙上前亲自搀扶起蚩离,口中改称“镇南王”不提,他随即微微侧身,指向厅外那一长溜盖着油布的车队。

    “殿下深知娆疆路途遥远险峻,特为圣女备下丰厚聘礼,以示恩宠眷顾。”

    他示意随从掀开部分车辆的油布,火光下,便见成箱的丝绸锦缎、珠宝首饰、珍贵药材、瓷器玉器,还有整箱整箱的书籍典籍。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由夜不收小心翼翼捧着的锦盒,盒盖开启,里面赫然是一套按妃位规制绣制的霞帔,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尊贵逼人。

    杜荀鹤看向仍处于震撼中的鲜参和一脸激动难以平复的蚩离,笑道:

    “殿下言,圣女身份贵重,情谊深重,所有礼仪器物,皆按侧妃之制备办,一应俱全。下官此来先行,携带之物有限。另有大批崭新的农具、能工巧匠、经史典籍等,不日将陆续运抵娆疆,以资王化。唯愿圣女舒心顺意,早日抵京……”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善意的提醒道:“镇南王当知,殿下登基大典在即,此等国之盛事,时辰乃天定,断不会多等。圣女若能赶在大典之前抵京,那意义……可就大不同了……”

    轰。

    杜荀鹤最后这几句话,如同数道惊雷,在蚩离和鲜参耳边轰然炸响。

    免除一切藩属献女的程序不提,关键是迎蚩梦的礼仪,是按侧妃之制备办。

    这哪里是纳妃,分明是给足了娆疆和他们夫妇天大的脸面!是萧砚对蚩梦极为重视的铁证!

    蚩离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喉头哽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鲜参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声道:“这……这实在是……我们夫妇……”

    她激动的语无伦次,想起刚才还在骂萧砚妖孽,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发烫,只剩下满心的惭愧与感激。

    蚩离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对身边一位侍女道:“快,去让蚩梦前来接旨谢恩!”

    侍女应声匆匆而去。厅内一时喜气洋洋。杜荀鹤捻须微笑,正待与蚩离寒暄几句新晋镇南王的职责,钟小葵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

    俄而,蚩离正欲再次表达感激,却见那侍女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封显然刚拆开不久的信笺,脸色古怪,带着几分惶急。

    “大王……圣女她……不在房中。只在案上留了这个……”

    蚩离眉头一皱,展开信笺。鲜参也急忙凑近来看。

    却见信上墨迹犹新,蚩梦苦练的字迹仍然不算好看。

    “老爸、老妈,别生气嘛!

    我早就说了他会来接我,你们总是担心这个、小心那个。可我才不信呢,他说过要来接我,就一定会来!但是那些敲锣打鼓、走路都要数着步子的规矩,烦都烦死啦。我才不要像贡品一样被抬去呢!

    我要自己去。像早就说的要像闯荡江湖那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要看看这一路上的风景,看看他治理下的中原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是不是真的路不拾遗,是不是人人都能吃饱饭,黄河是不是真的清了。你们别来找我,找也找不到的!我认得路,跑得可快……

    放心啦,我会在汴梁城里等你们的,到时候请你们吃汴梁最好吃的点心!”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鲜参看完,忍不住以手扶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死丫头!”

    蚩离捏着信笺,手微微发抖,脸上的激动喜悦瞬间被哭笑不得取代。他看向同样一脸错愕的杜荀鹤和钟小葵,尴尬万分的解释道:“杜尚书,钟典事,这……小女顽劣,让二位见笑了……”

    杜荀鹤接过信笺一看,本一脸儒雅持重的表情瞬间僵住,捻须的手指都忘了动作,他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信上的内容。

    “这……这……成何体统!未来皇妃竟……竟私自离山?这……这置皇家威仪于何地?置礼法纲常于何地?老夫……老夫如何向秦王殿下交代啊!”

    当然,说来说去,终究是最后一句最重要,杜荀鹤一时急得额头冒汗,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钟小葵虽也亦是面露惊讶,但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她一步上前,接过杜荀鹤手中的信笺,目光如电般快速扫过内容,随即当机立断道:

    “杜尚书稍安勿躁。事已至此,惊慌无益。圣女武功亦是不俗,机敏过人,且对殿下情深义重,必能平安抵达汴梁。当务之急,是确保圣女路途万无一失。”

    她安抚了杜荀鹤一句,旋即转向蚩离和鲜参:“请镇南王、王妃放心。夜不收在此,必保圣女安然无恙!”

    蚩离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连声道:“钟典事,小女顽劣,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鲜参也张口想解释自家闺女可能不需要保护。但钟小葵根本不容他们多言,已然对身后一名随行的夜不收百户厉声下令。

    “即刻飞鸽传讯,通知蜀地至中原沿途所有夜不收据点、驿站、驻军关卡,特别是蜀道接应使徐延琼、夔州水陆都部署史弘肇、王先成所部。”

    “以秦王名义严令各部全力搜寻圣女踪迹,发现后,严禁惊扰,只需暗中护卫,确保其绝对安全。将其行踪动向,每日一报,不得有误!”

    “遵命!”那百户抱拳领命,转身飞奔而去,执行命令。

    杜荀鹤被钟小葵的气势所慑,怔了一下,随即也连忙点头:“钟典事所言极是,老夫立刻以礼部名义,签发加急协查文书,通传沿途官府,全力配合夜不收行动。”

    蚩离看着瞬间被调动起来的庞大机器,长叹一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无奈,还想劝阻钟小葵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但钟小葵已然正色道:“镇南王,此乃秦王殿下亲谕大事,关乎天家体统与未来皇妃安危,容不得半分马虎!夜不收职责所在,请王爷勿再推辞!”

    万毒窟的大寨内,刚刚平息片刻的灯火再度通明,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

    扑棱棱的信鸽不断飞向沉沉的夜空,急促的马蹄声在寨外如鼓点般密集响起又迅速远去,整个寨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所笼罩。

    蚩离和鲜参站在灯火通明的厅中,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慌乱,慢慢变成了担忧,最终化作一丝无奈又带着宠溺的苦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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