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难难难
见此情形,众人颇有些意外。
大家都知道,曾守义曾在南城外宅犯下滔天血债,要按江连横以往的行事作风,非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现实却是,曾守义不仅毫发未损,反倒还跟李正西并肩站在一起。
此番作态,用意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江家已经表明了态度——招降不杀!
当然,这不是做给老窦看的,而是给他手下的帮众指明了一条退路。
至于效果怎么样,目前还未可知。
老窦深知江家诡诈,必定不肯轻信,可他身边的弟兄见状,却难免有些动摇,当即纷纷议论起来。
“大哥,曾守义可是背着血债呢,这都能保住一条命?”
“别瞎想,这小子背地里反水,七号仓库的事儿,恐怕就是他告的密,先过去看看再说!”
老窦叫停了议论,突然蹲下身子,紧了紧棉靴上的草绳。
随行而来的东洋武士正有些困惑,他就立马凑过去,抬手一指,笑呵呵地说:“太君,咱们到了,就是这家店铺!”
紧接着,又疑神疑鬼地回头望望,冲弟兄们悄声嘱咐道:“留神后边,别让江家给咱包圆儿了。”
众人点头答应,心虚似的,时不时回身张望两眼。
李正西等人却按兵不动,只管在店门口排开阵仗,并没有准备动手的架势。
双方迎头碰面,五十多号人当街聚众,渐渐就引来了不少围观看客。
人越多,老窦心里就越踏实。
毕竟,江家再横,明面上也得尊重律法,尤其是像西风这样的骨干,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以免落人口实。
走到匾额下,老窦故作轻松地抱了抱拳,朗声笑道:“嗬!三爷,起得早啊!”
李正西冷笑两声,仰头回道:“这话说的,看热闹不得趁早么?老窦,你胳膊上那狗牌儿呢?没了维持会的袖标,我看你好像少了点威风啊?”
“哈哈哈,三爷,您也太客气了!我就算戴上那袖标,就凭哥几个这点威风,在您面前也施展不开呀!”
“承让,承让!”
“嗐,这是应该的!不过,我怎么觉得,三爷今天好像也少了点底气?平时跟在您屁股后头那帮小兄弟呢?今天怎么换人了?大伙儿都挺好的吧?”
“挺好,都在路上等着你呢!”
老窦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却说:“算了吧,我这条路宽敞,就不跟你们往一块儿凑乎了,不像某些人——”
他将目光望向曾守义,朝地上狠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下贱!”
未曾想,曾守义那张嘴也不饶人,当场回怼了一句:“总比给鬼子当汉奸的强!”
一听这话,围观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有几个胆大的,忍不住出言贬损了几句。
老窦做贼心虚,连忙高声辩解道:“谁是汉奸?你们这群白眼狼,前些天外头打仗,要不是哥几个帮忙维持治安,这城里指不定要乱成啥样呢!一帮刁民,狗咬吕洞宾,瞎叫唤什么!”
曾守义却问:“好,就算你们是维持治安,现在鬼子都已经撤了,你们还跑这来干啥?”
“我来这谈生意——”
老窦皱了皱眉,突然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叛徒,老子犯得着跟你掰扯么?”
这时候,身边那两个东洋武士有点不耐烦了,叽里呱啦的,忙用东洋话催促老窦抓紧去办正事。
老窦虽然听不懂,但想也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冲李正西扬了扬下巴,问:“三爷,对不住,我这还得去跟邵掌柜签合同呢,劳您往后稍稍,让弟兄们进去……还是说,您打算罩着这间铺面,跟东洋人作对?”
李正西摆了摆手,却说:“我是来看热闹的,这间铺面又不是我的场子,生意上的事儿,有买就有卖,只要你情我愿,我哪有资格在这指手画脚?”
“那咱们……回头再聊?”
“别呀,咱都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可着今天聊吧!你谈你的生意,我就在这等你!”
“大冷的天儿,恐怕不太合适吧?”
“老窦,还是你想的周到,那我就进屋坐会儿,省得你心疼我。”
话犹未已,李正西便叫上几个弟兄,大大方方地跨过门槛儿,先一步迈进“邵记五金洋货行”店内。
老窦在旁边都看呆了,拦又拦不住,气得暗骂自己多嘴,不小心弄巧成拙,反倒给了西风趁势进屋的借口。
两个东洋武士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他们出面,本就是个摆设,为的是给斋藤六郎提供出警的由头,所以也没心思深究到底,只想尽快办完眼下这桩差事,就催着老窦等人尽快进屋洽谈。
很快,双方头面人物便已相继走进店内。
众看客觉得新鲜,就纷纷围在门口的街面上,人数越聚越多,都笼着袖管儿,互相吆喝着过来卖呆儿。
店门敞开,大家各有各的热闹。
老百姓聚在门外,暗地里议论着邵掌柜转让店铺的事儿。
其余人等也没闲着,西风手下的弟兄站在门扉左侧,老窦手下的弟兄站在门扉右侧。
两家大哥都没说要打,弟兄们就在那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奉天就这么大,都是在线上混的,谁不认识谁呀?
双方大哥虽是血海深仇,可弟兄们之间,却颇有几个面熟的老相识,等着等着,就忍不住互相试探起来。
不消说,老窦这边的弟兄,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曾守义到底是早就反水了,还是江连横网开一面,放了他一条生路?
事关身家性命,一念之间,便有诸多选择。
……
五金洋货店内。
邵掌柜彻夜未眠,一早就在门上贴了“歇业”的告示,随后就在店里枯坐,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等着双方登门发难。
老太太原本待在后屋,听见动静,连忙迎出来端茶倒水。
前狼后虎,老两口谁也不敢得罪,却又实在想不出双全之法,便只好强咧开嘴,干瘪瘪地左右赔笑。
李正西进屋以后,并不说话,只默默地走到角落,缓缓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
老窦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会,大步走到邵掌柜面前,从怀里掏出转让合同,往桌上“啪”的一拍,满不耐烦地命令道:“老邵,到日子了,咱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赶紧签合同吧!”
合同上的受让人,写的却是秦怀猛。
早在半个月之前,他就已经拟定了合同,并且提前签字画押。
这是在钻省府律令的空子。
商埠局先前明文规定,禁止民间向洋人转让土地房产。
于是,秦怀猛就打算先将这十七家商铺收归己有,再免费提供给东洋侨民经商。如此一来,没有金钱买卖,也就谈不上民间交易了。
平心而论,合同上的价钱还算公道,但归根结底,也仍旧是强买强卖的流氓行径。
邵掌柜看着合同,沉默许久,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签呐!”老窦瞪眼骂道,“磨磨蹭蹭的,寻思啥呢?你是不是瞎,没看见这么多人就等你呐?”
“我……”
邵掌柜吞吞吐吐,抬眼望向西风,却见西风目不斜视,压根就没搭理他。
老窦也不傻,扭头看看李正西,又看了看邵掌柜,其间那点破事儿,早已心知肚明,不由得冷哼一声,问:“邵掌柜,我让你签合同,你看他干啥?你这间铺面,到底是姓邵,还是姓江啊?”
“我……”
邵掌柜的喉咙蠕动两下,嘴唇哆嗦着,小声央求道:“窦爷,要不您再宽限几天,我搁家好好寻思寻……”
“啪!”
话没说完,老窦抬手就是一嘴巴,厉声骂道:“你个老婢登,还他妈寻思,老子都给你几天时间了?”
眼见着邵掌柜挨打,自家老伴儿急忙扑过来,一把抱住老窦的胳膊,连声赔罪道:“哎呀!别打人,别打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大家都在城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滚几把蛋!”
老窦扬起胳膊,转过身,一脚便将老太太蹬开。
邵掌柜见状,急忙要去搀扶,却被老窦猛地薅住衣领,硬生生拽了回来。
“少他妈跟我耍花样儿!”老窦用手敲着桌面,“痛快给我签合同,现在就签!”
邵掌柜正在心焦,却见自家老伴儿竟已扑腾着站起身来。
老太太佝偻着腰,用手捂住肚子,强忍着疼痛,仍旧哀哀赔罪道:“几位爷,多多担待吧!咱家都是小本买卖,千万别在店里动手,求求各位了,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呀!”
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却要急着给别人赔礼道歉。
更悲哀的是,大家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并不觉得奇怪。
老窦早已没了耐心,三两步就将邵掌柜推至货架,干脆威胁道:“老邵,我可告诉你,你儿子还在大牢里待着呢!我看你是不想让他出来了!”
“我想……我想……”
“想就别废话,痛快签合同!”
说完,老窦拽着邵掌柜往旁边一抡,紧接着又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恐吓道:“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邵掌柜踉踉跄跄地扑到桌前,大概是慌了,一时间竟找不到笔墨,茫茫然寻摸半晌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一管钢笔,俯下身子,正要签时,脑海里猛又想起孙子的模样,便转头望向西风。
“三爷……”
“嗯?”
“这合同……我、我能签么?”
“那是你们家自己的事儿,问我干啥?”
李正西掸了掸衣裳,点起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提醒道:“这年头,一条人命才值几块大洋,觉得价钱合适,你就签了呗!”
一听这话,邵掌柜再看那合同上的金额,就不是一串儿数字那么简单了——那是他孙子的卖命钱!
“窦爷……”
邵掌柜又将目光望向老窦,结果还没等开口,就被对方骂了回来。
“妈了个巴子的,再敢废话,老子剌了你的舌头!”
舌头事小,儿孙事大。
签也不是,拒也不是,进退维谷,如何是好?
老爷子心里一急,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砸在白纸黑字的转让合同上。
这时候,店门外的看客也渐渐听明白了,纷纷疾声呼吁:“不能签!不能签!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有那些一知半解的,急于给人扣帽子,扯着嗓门儿大喊:“签了就是卖国贼!签了就是狗汉奸!”
也有不少明事理的,看清了敌我,忍不住高声埋怨道:“这小鬼子也太欺负人了,就没人来管管么?”
一声声吵闹,惹得那两个东洋武士火冒三丈,直冲门外叫嚷:“八嘎,无路赛!”
老太太担心场面混乱,恐怕店内遭抢,就连忙跑过去准备关上大门。
不想,他这举动,反倒惹恼了一众看客。
霎时间,一盆盆“脏水”迎面泼来。
“他们要关门,肯定是打算签合同了,不能让他签!”
“对,不能让他签,这铺面不只是他老邵家的,还是咱们大家的,不能让他签!”
群情激奋,嚷着嚷着,就有几个胆子大的,也不知到底按的什么心,作势就要冲进来强行阻止。
万幸外面还有西风和老窦的手下,众弟兄推推搡搡,这才勉强挡住了人群涌入。
邵掌柜左右为难,急得直哭,除了哭,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老窦见状,只想尽快签订合同,就用手掐住邵掌柜的脖子往下按,嘴里骂道:“签呐,我他妈叫你快点签!”
“我……我……”
“我什么我,再不签,老子把你这家店都给砸了!”
说着,就吆喝弟兄们动手砸店。
众人立马张牙舞爪,奔向四周的货架,就近抄起几把斧头,抡圆了就冲柜台劈下去,又轰隆隆推倒货架。
霎时间,就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只眨眼间的工夫,店内就变得一片狼藉。
老太太左拦右挡,无济于事,只好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场面混乱至极。
李正西却在众弟兄的保护下,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
他在等,等着邵掌柜表明态度。
只要老爷子下定决心,不签这份合同,江家就不会坐视不管。
他若不肯表态,江家就只能作壁上观,否则今天出手相救,回头邵家再把合同签了,江家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凡此种种,邵掌柜也一清二楚。
然而,老爷子心里却挂念着儿子,犹犹豫豫,始终也不肯表态,嘴里仍在支支吾吾地念叨着:“我……我……”
老窦见状,就催弟兄们加紧打砸。
争吵声愈演愈烈,终于惊动了躲在后屋的邵家儿媳。
小媳妇惊慌失措,抱着孩子跑出来,一边哭泣,一边苦苦哀求道:“别砸了,别砸了,再砸家里就活不下去了!”
不想,她这一露面,反倒激起了鬼子的兴致。
两个东洋武士满脸淫笑,肆无忌惮地走过去,毛手毛脚地调戏起来,嘴里嚷着“花姑娘”之类的下流话。
老窦最是禽兽不如,见此情形,连忙招呼手下弟兄:“去把那小媳妇抓了,带回去给太君乐呵乐呵!”
“啪!”
李正西再不能坐视不管,当即拍案而起,指着那两个东洋武士,抬手怒骂道:“操他妈的,哥几个跟我上!”
话音刚落,西风手下还没等冲过去,却见邵掌柜突然有了动静。
老爷子气喘吁吁,拼命嚷道:“我……我他妈不活了!”
说着,也不知他从哪来的蛮力,趁老窦不备,猛起身挣开,从货架上顺手抄起一把羊角锤,喊杀着朝自家儿媳冲了过去。
那两个东洋武士听见动静,下意识回过头,或许是在远东当“人上人”惯了,一时间竟没有防备,只觉得好笑。
却不想,下一秒,脑门上就被羊角锤凿出一个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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