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9章 贤妻
杨炯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心头猛地一跳,忙转身去看,只见日光下,一道倩影亭亭玉立,身披一袭玄黑锁子甲,甲片皆是精铁打就,边缘錾着金花纹,被日光一照,泛着温润的乌金光泽。
那甲胄裁得合体,既衬得她肩背挺直如松,又未掩住腰间那抹杏色宫绦,绦上系着枚羊脂玉牌,正是去年杨炯亲手所赠,刻着“攸宁”二字,乃潘简若的小字。
再往上看,潘简若未戴头盔,只将一头乌黑长发挽成了利落的堕马髻,用一支赤金点翠簪固定,鬓边垂着两缕碎发,被夏风轻轻拂动,好不潇洒。
潘简若本就生得极美,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闺秀,眉眼间自带三分端庄,眼波流转时,又藏着七分灵动。
此刻因着身披甲胄,眉宇间添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英气,那双眼眸更是如墨玉般莹润,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竟似有星河流转,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杨炯定了定神,先回头扫了眼众人,嘱咐一声:“诸位且宴饮,本王有些事是要处理,失陪了!”
说着,杨炯忙上前一步,一把攥住潘简若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潘简若也不挣扎,只顺从地跟着他,两人并肩走下高台。
校场上的士兵们正围着酒肉喧闹,见王爷拉着一位女将军模样的人匆匆离去,虽有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悄悄瞥了几眼,便又埋头吃喝去了。
一路上,杨炯的心情恰似那被狂风搅乱的湖面,一会儿是疑惑,一会儿是不解,一会儿又是担忧,种种情绪缠在心头,竟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杨炯攥着潘简若的手,却始终忍着没说话,只闷着头快步往前走。
潘简若瞧着他紧绷的侧脸,见他下颌线绷得笔直,眉头拧成了川字,眼底还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心中不禁莞尔。
她任由杨炯拉着,脚步平稳地跟着,偶尔抬眼看看周遭的景致,校场边的杨树叶子正绿,风一吹,便簌簌而响,正是盛夏之景。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城墙下。
这城墙不知历经了多少年月,砖石上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墙角处长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远处的山峦已被苍翠笼罩,只余下淡淡的轮廓,偶尔有几声归鸟的啼鸣,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杨炯停下脚步,缓缓松开潘简若的手,却仍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那片星河般的眼眸里,看出些玩笑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简若,你方才说的话,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潘简若抬眸看他,那双眼眸愈发清亮,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我是认真的。”
杨炯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瞬间凉了半截。
他沉默着,目光紧紧锁在潘简若的脸上,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她微微抿起的唇瓣,再到她那双写满笃定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晌,才确定她绝非戏言。
当下,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心底窜起,杨炯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几分急切与恼怒:“我不同意!”
潘简若见他这般模样,非但不恼,反而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语气笃定中带着几分狡黠:“你会同意的。”
杨炯被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气得不轻,只觉得心头烦躁得厉害,他抬手抓了抓头发,语气里满是不解:“为什么呀?你在长安待得好好的,非要去那西方吃苦受累做什么?”
潘简若收起笑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语气悠悠:“你且想想,如今姐妹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个个都在为你、为她们以后的孩子奋斗。
唯有我,日日守在京城里,看似管着金花卫,实则不过是操练些军务,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若总这般享福,将来咱们的儿子问起‘母亲当年做了些什么’,我又该如何回答?难不成告诉他,母亲只是在家中坐等你爹建功立业?”
杨炯听到这话,只觉得荒谬又气闷,他上前一步,语气激动:“你在京城何曾闲着过?金花卫每日的操练,哪一日不是你亲自盯着?从晨操到夜训,你哪回不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再说你家,本就是一等一的将门,如今更是掌控着长安四门、皇城南北门的防务,在军中已是豪门,你还要奋斗什么?这般境况,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倒还不知足,你这是要逼死谁?”
潘简若见他这般激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怪,又有几分锐利,直戳要害:“你少用这些话哄我!我且问你,如今这江山还是李家的,我潘家掌宫门防务,你自然放心。
可若有朝一日,你黄袍加身,我潘家就是外戚,再掌宫门防务,你还能这般放心吗?”
“废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杨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信任。
潘简若却不罢休,继续追问,语气愈发严肃:“你能放心,可将来的太子呢?太子的母亲呢?太子身后的家族呢?他们会放心让一个外戚掌控皇城防务吗?
再者说,若咱们的儿子将来长大,见外祖家权势滔天,心中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怎么办?外戚专权乃亡国之兆,庄姜之事绝不能重演,你既立志开创清明盛世,这等错处万万犯不得。”
杨炯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愣住了,眉头紧锁,心中翻江倒海。杨炯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看来,潘家是他最信任的人,潘简若是他最亲近的人,掌宫门防务是理所当然,哪里会有这般多的顾虑?
可潘简若的话,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外戚专权,从来都是帝王家的大忌,他若真要成就大业,让天下安定,便绝不能重蹈覆辙。
当即,杨炯愣愣地看着潘简若,只见她站在日光中,身姿挺拔,眼神清亮,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可杨炯却知道,她口中说的“交出殿前司权柄”,是何等重大的决定,那是潘家几代人的基业,是她父亲毕生的心血,她却能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只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不给杨家的江山留下隐患。
一时间,无数情绪涌上杨炯的心头,有气愤,气自己从未想过这些,让她独自承受这般顾虑;有心疼,疼她明明出身豪门,却要为了他这般委屈自己;有无奈,无奈这帝王家的规矩,竟连最亲近的人都要这般防备。
杨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发紧,心头憋闷的厉害。
他突然想起去年在永乐城的日子,那时乱军之中,二人生死与共,差点共赴黄泉。如今想起那日她苍白面容,犹觉心悸难平。
更难忘,当初局势未明时,她竟逼迫自己父亲站队,将全族性命系于他一身。
这般情义,早超越寻常夫妻,倒似并肩征战的生死同袍。
杨炯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翻涌,沉下脸来,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不同意。”
潘简若似乎早就料到杨炯会这般回答,她非但不恼,反而上前一步,凑近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怎么?好徒儿这是要欺师灭祖了?想当初是谁,死缠烂打要拜我为师,学那一身武艺?又是谁,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定要听师父的话?如今师父要去西征,你倒先拦着了?”
杨炯被她这话噎得气息一滞,只觉得一阵荒谬,想当初杨炯为了骗她教自己武艺,确实说了不少甜言蜜语,可如今倒好,这些话全被她学了去,反过来用来堵自己。
杨炯看着潘简若眼底的狡黠,想起她从前的模样。
在长安时,潘简若是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行止端方,说话温柔,连大声笑都觉得失礼;可自从跟了自己,她先是离家出走,跟着他北上打西夏,后来又不囿于家学,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甚至还闹过分手,在山林里徒手打过老虎。便是那闺房之事,潘简若也大胆得很,常常让他这“探花郎”都脸红心跳。
如今自己这些耍赖卖痴的手段全都被她学了去,真是令人唏嘘。
一念至此,杨炯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深情道:“攸宁,你听我说,西方真的很远,远到要穿过茫茫草原和荒漠,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凶险;而且那里的情况也复杂,塞尔柱人凶悍善战,拜占庭内部又矛盾重重,还不到咱们去的时候。”
潘简若挑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你是觉得我打不过那些蛮夷?还是觉得我没本事统帅大军?”
杨炯知道她是在耍赖,可偏偏对她无可奈何。在他所有的红颜知己里,也就只有潘简若敢这般跟他耍无赖,也只有她,能让杨炯这般束手无策。
杨炯看着潘简若眼底的倔强,想起她认准了就绝不回头的性子,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我不是觉得你不行,我是担心你。刀剑无眼,战场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
潘简若听了他这话,眼中的狡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认真。她轻轻挣开他的手,语气严肃:“我看过你那些关于西方的资料。你说得对,咱们将来迟早要跟西方有一战,尽早谋划才不会陷于被动。
如今海上的事,我倒不担心。
岭南虞家组建了东美洲公司,已经扬帆去开辟美洲航向,寻找新作物;泉州蒲家组建了西欧罗巴公司,再过些时日也要出发,去跟西方通商。
可陆上呢?
李宁名真的能挡住塞尔柱突厥吗?他虽有几分本事,可塞尔柱人兵力强盛,又素来凶悍,我看悬。安娜就更不用说了,她虽是拜占庭公主,可心中只有拜占庭的利益,若真到了关键时刻,她未必会顾及大华。
这般看来,咱们家必须有人去西方亲自了解情况,只有咱们家的人,才会真正在意大华的利益,才会为大华谋划,其他人,我都不信。”
杨炯知道潘简若说得有道理,可心中的担忧却丝毫未减:“可你一去,事情就变了。安娜本就觉得我厚此薄彼,若你再去做西征统帅,她定会以此为筹码,跟我提更多要求。以后我做什么决定,都要考虑到你,这不是给她添助力吗?”
潘简若白了他一眼,哼道:“你还以为你能像以前那样哄我?你其实就是舍不得我,怕我出事,对不对?你别不承认,我还不了解你?”
杨炯被她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却也不辩解,只沉默不语。
潘简若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一软,上前一步,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语气温柔,却又带着几分严肃:“杨炯,你现在不是以前那个纨绔了,你是大华的王爷,是未来要执掌天下的人,你不能再这般意气用事了。国家大事,岂能只凭个人喜好?”
“我没有意气用事。”杨炯小声嘀咕,明显是底气不足。
潘简若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沉重:“好夫君,你且想想,咱们的兄弟能上战场,能为大华万事而谋,我为什么不能去?你总说男女平等,难道到了关键时刻,就因为我是女子,是你的妻子,就不能为国效力了?
再者说,你仔细想想,自古以来,多少枭雄就是差了最后一步,没能坐上那个位置。表面上看,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可说白了,就是刚取得了一点成绩,就开始生出权贵的毛病,任人唯亲,听不得不同意见,亲疏有别。
我必须要提醒你,你现在就有这个苗头了,只是你自己身处局中,没有察觉罢了。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怪你,是要提醒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潘简若顿了顿,继续说道:“《易经》里说‘同人于野,利涉大川’,野之所以为野,是因为它广阔无垠,能容纳天下之人;同人者众,才能成就大业。可若你只囿于身边之人,只信任自己亲近的人,那便是‘同人于家’,眼界就窄了,如何能大有天下?
你想想张师亮,他虽是你亲手点的甲榜进士,可只在地方上历练过半年,既没有统军的经验,也没有监军的能力,你却只因他是你提拔的人,就将拜占庭远征军监军这般重要的职位交给他,这难道不是任人唯亲吗?
若不是今日我点破,你恐怕还觉得理所当然吧?”
杨炯听着潘简若的话,如遭雷击,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穿越者,本就出身贫寒,不会像那些权贵一样任人唯亲,可经潘简若这么一点破,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这些陋习。
杨炯想起自己提拔张师亮时的想法,只觉得张师亮是自己人,用着放心,却从未想过他是否真的能胜任。若不是潘简若提醒,他恐怕还会一直这般下去,将来迟早要出大问题。
当即,杨炯抬起头,看着潘简若那双清亮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愧疚。他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竟有这般贤明的女子,既能与他生死与共,又能在他犯错时及时点醒他。
杨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然后对着潘简若郑重地拱手:“若非贤妻点醒,我险些堕入深渊,为夫受教了。”
潘简若见他这般模样,忙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远处可能投来的目光,一把扶起他,没好气地说:“你这是故意糗我吗?这荒郊野外的,你对着我拱手作揖,若是被人看见了,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杨炯看着她略带嗔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糗你?这是真心感谢你。再说了,就凭你今日这番话,将来这贤妃的位置,也没人能跟你抢喽。”
潘简若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夕阳早已沉至西山,天际只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夜幕渐渐降临,几颗疏星已在天幕上闪闪烁烁。
当即,她眼眸一转,凑近杨炯,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狡黠:“最近我瞧着你武功似是退步了些,前日看你练拳,招式虽熟,却少了几分力道,想来是近来忙着军务,疏于练习了。
今日正好,为师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一日不练,手生脚慢’。”
杨炯一听这话,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心思?他看着潘简若眼底的水光,苦笑:“这……这不好吧?此处离校场不远,若是被人听见了……”潘
简若轻哼一声,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就往城墙外的官道走去:“怕什么?咱们是师徒,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再说了,为师还有一门看家本领,你要不要学?”
杨炯心中一动,好奇地问:“什么本领?”
潘简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笑意,声音带着几分魅惑:“兰花囚龙手。”
不等杨炯回应,潘简若便携了他的手径往不远处拴马处行去。
但见她轻撩战袍,翩然翻身上马,回眸一笑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道:“且随我去关外比斗。”
月色溶溶下,潘简若玄甲流转着幽幽寒光,青丝如墨被晚风拂起三两根,比那寒塘白鹤还要清绝,比那空谷幽兰还要端雅。
杨炯不觉看得痴了,心头无端涌起暖流,便也跨鞍坐在其后,双手虚虚拢住那杨柳细腰。
潘简若腮边早飞起红霞,却偏作不觉,轻提丝缰催动乌云。那马儿长嘶破空,踏碎满地月华径往关外而去。
“简若,每次都玩这么大呀!”杨炯迎着猎猎晚风低语,气息拂过潘简若耳畔青丝,轻声调侃。
潘简若偏首斜睨,唇边噙着几分娇嗔:“哼,待会儿可不许讨饶。”
杨炯见她这般情态,心下愈觉缠绵,故意将声音放得愈发温存:“究竟哪个要求饶,还须拭目以待。待会你可别珠泪暗弹,反教人心疼。”
“贫嘴!”简若轻啐一声,缰绳抖处,马蹄愈急。
二人笑语渐杳,并骑没入苍茫夜色。
正是:
铁甲寒光映月痕,并骑笑语破黄昏。
若非雁门关外立,疑是蓬莱镜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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