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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阿宝收鸡


  白骨囚车碾过冻士,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在北地凛冽如刀的寒风中一路向北。道君蜷缩在由巨大兽骨粗糙拼凑的车笼里,手腕脚踝扣着刻满镇压符文的沉重骨枷,丝丝缕缕的阴寒死气不断侵蚀着他本就溃散的本源。他形容枯槁,昔日渊深如狱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如同一截被彻底抽干了生机的朽木。低垂的眼帘下,目光涣散地落在自己枯槁的手背上——那曾代表魔碣秘境六层无上尊荣的幽暗印记,此刻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随着囚车的颠簸,微弱地明灭着,映照着他从云端跌落泥淖的绝境。

  铅灰色的苍穹下,一支由残存僵尸和低阶修士组成的队伍,远远地缀在押送道君的骨嵬大军之后。为首的正是鹿骊。他依旧一身风尘仆仆的绿袍,面容比漆园溪滩灭杀移魂树时更加憔悴,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唯有一双眸子深处,还燃烧着一点复杂难明的微光。道君昔日的“看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空茫的心湖里漾起了一丝涟漪,一丝不甘。眼睁睁看着那曾立于魔碣之巅的存在,如同死狗般被拖向苦寒的绝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郁气堵在胸口。

  “混账兄。”鹿骊的声音嘶哑,打破了沉闷的行进气氛,目光投向身旁那头如山岳般移动的庞大身影。

  猪妖混账扛着他那柄钉齿依旧有些扭曲的九齿钉耙,步履沉重。听到呼唤,他抬起眼皮,铜铃大的猪眼里没了大战魔眼树时的狂放,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鹿兄弟,”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粗重的喘息,“俺晓得你想说啥。道君老儿……咳,那老倌儿,是比较看重你。可你瞅瞅——”他用钉耙粗大的耙柄,遥遥指向地平线上那如同惨白潮水般涌动、散发着冲天死气的骨嵬大军,以及大军核心处那具如同移动骸骨山岳般的完颜阿宝机僵尸,“那骨头棒子,邪性得紧!俺方才暗中以神识探了探,好家伙!那气息,根本不是普通僵尸路数,倒像是……像是被这北地万载不化的怨气、煞气,硬生生催生出来的‘骸祖’雏形!要灭它?谈何容易!俺刚跟那万眼魔树拼完命,本源亏空,钉耙都还没捂热乎,再对上这玩意儿……”他摇了摇头,肥厚的下巴肉跟着颤动,“再说了,日月宗那劳什子秘境试炼,眼瞅着就要结束了!为个没啥交情、还自己作死的老倌儿,把咱哥俩的命搭进去?不值当!听俺一句劝,撒手吧!”

  混账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鹿骊心头。他看着那越来越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蛮荒死气的骨嵬军团,看着囚笼中道君那彻底灰败绝望的侧脸,又感受着自身灭杀移魂树后依旧未曾恢复的虚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君被拖入那传说中永世不得超生的五国城冰狱?难道自己这点微未的“恩义”,终究抵不过这残酷冰冷的现实?

  就在鹿骊心念动摇、进退维谷之际,他四合院中的智慧树,毫无征兆地散发出一圈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润清光!

  一个苍老、平和,仿佛带着干年古树沉稳气息的声音,直接在鹿骊识海最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痴儿……欲降服此‘骸祖’雏形,强攻乃下下之策,徒费性命耳。其根,不在北地风雪,而在……宋城深宫。”

  鹿骊心神剧震!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意念急问:“根在深宫?请前辈明示!是何根?如何斩?”

  智慧树的声音带着洞察世事的沧桑:“此獠名曰‘阿宝鸡’,其形为骨嵬之祖,其魂……却系于一缕被斩断的尘缘执念。其‘原主’,非是旁人,正是道君座下,那看似卑微、实则心藏万壑的大内总管——阿宝!”

  “阿宝?!”鹿骊几乎失声,那个总是佝偻着背、面白无须、眼神躲闪的老太监?他竟是这恐怖骸祖的……原主?

  “正是。”智慧树的声音斩钉截铁,“阿宝鸡之根源,非他物,乃阿宝未入宫闱前,被生生斩落尘寰的那点……‘纯阳根本’!此物承载着阿宝此生最强烈的怨念与不甘,被弃于北地乱葬岗,受万载阴煞怨气滋养,竟通灵成僵,更因与阿宝血脉魂魄一丝未断的诡异联系,借其‘根’之怨,化作了今日这‘骸祖’雏形!欲收此獠,何须刀兵?只需请出阿宝,唤回他那点‘宝贝’,尘缘了断,执念自消,骸祖……顷刻可伏!”

  真相竟是如此!荒诞!离奇!却又隐隐契合着天道因果的诡异逻辑!鹿骊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

  宋城,早已在白骨大军的铁蹄下沦为人间鬼蜮。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游荡着麻木的僵尸和散落的骸骨。

  鹿骊与混账,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疾风,避开零星的骨嵬巡逻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已成废墟的皇宫深处。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角落,他们找到了蜷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老太监阿宝。

  他比鹿骊记忆中更加苍老佝偻,面无人色,华丽的太监袍服早已污秽破烂,眼神空洞,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当鹿骊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如同受惊的老鼠,猛地一缩。

  “阿宝总管!”鹿骊蹲下身,声音刻意放得平缓。

  “鹿……鹿仙师?”阿宝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您……您怎么回来了?快走吧!那些骨头怪物……”

  “我是来救道君的。”鹿骊直视着他惊恐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但需要你的帮助。”

  “我?”阿宝指着自己枯瘦的胸膛,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仙师莫要说笑!老奴手无缚鸡之力,连个最低阶的骨兵都打不过,如何能……”

  “不!你能!”鹿骊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骨嵬部落的首领,完颜阿宝机僵尸……它的根源,就在你身上!”

  阿宝彻底呆住了,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鹿骊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智慧树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他沉声道:“阿宝总管,你是否还记得……你入宫前,被斩落尘寰的那点……‘纯阳根本’?”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脑中炸响!阿宝佝偻的身躯猛地僵直!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空荡荡的裤裆位置,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是他埋藏心底最深、最痛、最不堪回首的禁忌!是他一生屈辱与怨毒的源头!从未有人敢如此赤裸裸地揭开这道血淋淋的伤疤!

  “你……你……”阿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老眼中爆发出极度的羞愤、怨毒,还有一丝被触及灵魂最深秘密的恐惧。

  “它没有消失!”鹿骊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在阿宝脆弱的神经上,“你那点被遗弃的‘宝贝’,在北地万载阴煞怨气滋养下,通灵成僵,化作了今日这‘完颜阿宝机’!它因你的怨念而生,与你魂魄血脉相连!它是你的‘根’,亦是你的‘劫’!如今,能收服它的,普天之下,唯你一人!”

  阿宝如遭雷击,彻底石化在原地。羞愤、怨毒、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枯朽的躯壳里冲撞。过了许久,那沸腾的情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宿命轮回般的复杂光芒。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点点。

  “我……我该怎么做?”阿宝的声音干涩无比,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很简单。”鹿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走到它面前,像呼唤你失散多年的孩子,呼唤你那点‘宝贝’,让它……回家。”

  北地荒原,寒风怒号,卷起漫天雪沫。押送道君的骨嵬大军暂时扎营,惨白的骸骨营帐如同巨大的坟包,点缀在苍茫雪地上。

  囚车被单独安置在营地中央,由完颜阿宝机僵尸亲自看守。这高达三丈的骸骨巨魔,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矗立在风雪中,惨白的骨矛斜插在身旁冻士里,眼眶中苍白的魂火静静燃烧,俯瞰着笼中气息奄奄的道君,带着冰冷的嘲弄。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迎着凛冽如刀的寒风,一步步走向营地中央。正是鹿骊和被他半搀扶着的、浑身裹在厚厚皮裘里、只露出一张惨白老脸的阿宝。混账扛着钉耙,远远缀在后面,铜铃大的猪眼紧紧盯着那骸骨巨魔,周身妖力隐而不发,随时准备接应。

  “站住!”几具高大的骨将立刻拦住去路,骨刃闪烁着寒光。

  鹿骊停下脚步,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我等奉道君旧令,有要事面见贵部首领!事关其……本源之秘!”

  “本源?”骸骨王座之上,完颜阿宝机僵尸那燃烧着苍白魂火的巨大眼眶,微微转动了一下,冰冷的意念如同寒风扫过,“放他们过来。”

  骨将迟疑地让开道路。鹿骊搀扶着阿宝,一步步走向那如同骸骨山岳般的恐怖存在。每一步踏在雪地上,都发出“嘎吱”的轻响,在死寂的营地中格外刺耳。阿宝的身体在厚重的皮裘下剧烈颤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

  终于,他们停在了骸骨巨魔的脚下。阿宝必须竭力仰头,才能看到对方那燃烧着魂火的巨大眼洞。

  完颜阿宝机僵尸低下头,那巨大的骸骨头颅投下深沉的阴影,将两人完全笼罩。一股源自蛮荒、冰冷、充满压迫感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将阿宝冻僵、碾碎!

  “蝼蚁……道君将死之奴,有何遗言?”骸骨巨魔的声音如同两块万年玄冰摩擦,带着俯视尘埃的漠然。

  阿宝在鹿骊手臂的支撑下,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他望着那巨大骸骨头颅深处跳动的苍白火焰,望着那由无数狰狞骨片构成的庞大身躯,感受着那与自己灵魂深处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比诡异的悸动联系……所有的恐惧、羞愤、怨毒,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呼唤。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寒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着那高高在上的骸骨巨魔,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颤抖的太监嗓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温柔,轻轻地、清晰地喊道:

  “宝……贝……回家吧!”

  声音不大,却如同拥有某种穿透灵魂的魔力,瞬间压过了呼啸的寒风!

  “轰——!!!”

  完颜阿宝机僵尸那高达三丈的骸骨身躯,如同被无形的亿万钧重锤狠狠击中!猛然剧震!眼眶中那两团冰冷燃烧的苍白魂火,骤然间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无法抗拒的召唤力量,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了它每一根骸骨!

  “嗷——呜——!”骸骨巨魔发出一声震天动地、却充满了混乱、痛苦与迷茫的咆哮!那咆哮声中,再无半分蛮荒霸主的威严,反而像一头迷失在风雪中的幼兽!

  紧接着,在无数骨嵬僵尸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发生了颠覆它们认知的一幕!

  那庞大如山岳的骸骨之躯,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开始急速地消融、坍缩!无数惨白的骸骨碎片簌簌落下,又在半空中化为缕缕精纯的惨白死气!那顶象征王权的巨大兽颅骨冠轰然坠地!那柄洪荒巨兽脊椎打磨的惨白骨矛寸寸断裂!

  仅仅数息之间,威震北地的骸祖雏形、骨嵬部落的无上首领——完颜阿宝机僵尸,竟彻底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一缕最为精粹、最为本源、散发着淡淡微温的、如同细小红玉髓般的……“纯阳之气”!这缕气息在寒风中微微一颤,仿佛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委屈,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嗖”地一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精准无比地……钻入了阿宝那空荡荡的裤裆位置!

  “呃……”阿宝浑身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闷哼。他那张惨白的老脸瞬间涌上一股极其古怪的、难以形容的潮红,佝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瞬间流遍他枯朽的四肢百骸,仿佛某种失落了万载的残缺,在这一刻……被悄然填补了一丝。

  整个骸骨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过雪地的呜咽,和无数骨嵬僵尸下巴骨脱臼般的“咔哒”声。它们茫然地看着首领消失的地方,看着那个佝偻老太监裤裆处一闪而逝的微光,巨大的灵魂之火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空白。

  鹿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松开搀扶阿宝的手,快步走向囚车。

  道君瘫在冰冷的骨笼里,将方才那荒诞离奇到极点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灰败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当鹿骊挥剑斩断那沉重的骨枷时,他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抓住冰冷的栅栏,试图支撑自己站起来,却依旧虚弱得无法做到。

  “道君,此间事了。”鹿骊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伸出手,将他从囚笼中搀扶出来。

  道君靠在冰冷的骨车上,望着鹿骊疲惫却清亮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极其沙哑的:“……谢了。”

  鹿骊微微摇头,不再言语。他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只见铅灰色的云层边缘,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如同极光般流淌变幻的七彩霞光。那是日月宗秘境即将关闭的征兆。

  “时间到了。”混账扛着钉耙走了过来,巨大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瞥了一眼依旧沉浸在某种奇异状态、脸色潮红的阿宝,又看了看气息奄奄的道君,瓮声道,“账算还了。鹿兄弟,该走了!”

  鹿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风雪弥漫、白骨遍地的荒原,看了一眼废墟中的宋城,喝道:“奸臣不可留!”顿时,从他的手指中飞出一道黑光,直接射进了一个黑暗角落,那里皮球僵尸正隐藏着,却被黑光射中,“啊!”皮球僵尸一声惨叫,顿时泄气,全身瘫软,神形皆灭。

  鹿骊眼中再无留恋。他不再理会虚弱的道君和茫然无措的阿宝,对着混账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迎着天际越来越盛的七彩霞光,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秘境关闭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身影在苍茫的雪原上迅速变小,最终化作两个小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翻涌的霞光与风雪交织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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